亡军的将领《战争阴影下的死亡与死感》

发表于2009年4月

刘小枫在《沉重的肉身》里提到了死亡和死感，并通过薇娥丽卡的遭遇来探讨个体体验死感的可能性。卡达莱的小说让我看到了另一种探讨的途径。在《亡军的将领》里，无数被开掘的墓地向我们展示了正在死亡和已经死亡的感觉。当负责收集士兵遗骨的将军，把装着遗骨的袋子踢到桥下时，我很想知道，他是否害怕自己的灵魂正离开身体独自远行。

《亡军的将领》叙述了二战后，一位意大利将军奉命到阿尔巴尼亚收集阵亡士兵遗骨的故事。小说以阴冷的气候和荒凉的环境为背景，为将军的寻墓之行奠定了悲剧的基调。故事围绕将军的行程徐徐展开，名单的混乱，地图的不准确，当地居民的敌视，干扰了任务的进行。叙述的节奏是缓慢的，凌乱的现场与沉痛的回忆相互交织，逃兵的日记重现战争的残酷画面，Z上校的尸骨寻找过程让故事掀起高潮，对生命失去的沉痛感布满字里行间。小说通过不同的回忆，穿插了各种视角。这些视角以不同的心灵体验，在同一事件中得出不同的结论，让战争的本身面目变得模糊难辨。

在最初接受任务时，将军的心情是兴奋的，他将其视为战争神圣使命的一部分。但在履行任务中，将军感受到了巨大的压抑，因为他与死亡的距离是如此之近。为了逃避死亡的阴影，他把任务物化成冷静的技术处理。小说不厌其烦地描写具体的处理过程：对尸骨的消毒，确定死去士兵的身长和身份，找到他们的号码牌。然而，将军仍然无法回避死亡带来的沉痛，那是活着的人对死去亲人的伤心和怀念。

死亡不是一个个体的事件，而是个体与社会关系的中断。将军无法逃离与这些生命相联系的生活和传闻。他走过他们曾经走过的地方，闻着他们曾经闻过的空气，在活的气息里，他想象着死的恐怖。哲学家把生与死视为辩证的两极，一个人不能体会到自己的已死。但是这位不断收集他人死亡的将军，俨然觉得自己可能接近了死感——“在埋葬死人的地方嗅着死亡的气息”。

死亡是个人无法避免的命运，但生命衰竭与个体联系的突然中断，还是有着明显的差别。人们对战争的憎恨很大程度上来源于对死亡的憎恨，这其中既有生理上的恐惧，也有个体灵魂的审视。当死亡变成个人社会价值的最终证明，人们讨厌以草芥般的方式退出社会秩序。

在战争过后，作者站在人文精神的立场上，反思人类对战争，对生命的态度。在貌似不经意的叙述中，带出一些难以回答的问题：挖墓的工人受感染而死，与士兵的战死是否具有同样价值？假如Z上校不是为战争捐躯，而是死于因侮辱少女而受到的惩罚，那么他的死是否还应受到缅怀？小说在叙述中没有明确地指出答案，而是让将军陷入混乱的思考，在叙事结构上采用层环相绕、上下贯通的方法，最终指向对战争意义的反思。

当各种战争小说吃力地驾驭着宏观的战争场面时，卡达莱却带着一份复杂的思绪重游战争故地。小说超越现实的想象，可以给人们所未曾经历过的生活提供预言式的文本。面对战争，我们是否认识了死亡，面对死亡，我们是否认识了自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