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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个普通士兵的战争《翟飞的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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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 2023-03-26 17:51:0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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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种情感一旦纠集为“情结”,便是说不明道不清的了。

战争题材在许多人心中便是这样一个随年岁渐长而不断加强的情结。战争对人类的特殊魅力,很难用一种简单的逻辑推论出来——经济的、政治的、外交的、历史的、心理的、民族的、道德的、观念的、军事的原因。

在用玩具枪玩打仗游戏的孩子眼里,战争是黑白分明的:英雄与敌人、正义与非正义一目了然。长大了,才知道战争和世界上许多事情一样,幷不是用“对与错”、“好与坏”一句话便说得清楚的。战争成了一个沉重的话题,负载着生死、荣辱、利益、政治,而伴随着对战争的思考,战争情结也渐渐成了一个解不开的结。

一个有军事情结的人,尽管生活在和平年代,军事也幷不因此从他的生活中销声匿迹。从影视作品到文学作品,乃至服装配饰,都能找到相应的主题。有这种情结的人,相当一部分幷没有亲历过战争,甚至也没有机会穿上一身橄榄绿,但这幷不妨°他们对军绿色始终如一的迷恋。

这本书与一般的战争文学不同之处,不仅在于用大量的东北方言营造了浓重的“东北味儿”,以黑色幽默般的笔触记述惨烈的战争;还在于最大程度地剔除了残酷的厮杀,回避了血雨腥风的战争场面,而更多着墨于战争背后的生活细节,以及从小事中引发的对战争、对人性的思考。

一名朝鲜战场上的普通士兵刘长金,带领着我们穿过战火硝烟,看到了战争背后不为人所知的琐碎小事。这些事也许幷不高尚、幷不堂皇,却以真实的力量打动了我们。比如朝鲜战场上的刘长金,诚然是出于保家卫国的高尚情操,但他当兵的初衷却只是为了填饱肚子;比如刘长金是看见美国飞机来了最先往防空洞跑的人,还因此而得了“防空司令”的绰号。然而,当我们读到他在朝鲜的崇山峻岭中埋葬战友的细节时,恐怕无人不为之动容,那时他还只是个18岁的孩子啊!

战争所赋予人的无奈与恐惧之所以同样撼人心魄,就是因为它的真实和非人性化,战争中每一个普通士兵的真实心理和行为之所以有力量,就是因为它无论如何都是一种带着崇高感的牺牲。

人同此心,心同此理。

在战争面前,恐惧是人的常态;对战争有恐惧感的人能为别人做出牺牲,这就是真实可感的英雄。这些可触摸的朴素的情感,已经足以让刘长金从新兵磨练成一员老兵:经历从北到南的征战,越过国界抗美援朝,与战友幷肩出生入死,为以身殉国的战友埋忠骨、树墓碑。当刘长金从恐惧中走出,变成一个勇敢的战士,他的经历正是每一个人都必经的精神历程。人性里最质朴的东西,在这场三年零三十二天的战争中被放大、被铭记,以至于能够陪伴一生、刻骨铭心。

当我们读到书中这样一些文字的时候,我们似乎已经是从一个全新的角度去解读战争的意义:

伤员一听说截肢都哭,你说死了也就痛快了,这算啥,一条腿没了,成了废人,他心里接受不了。我们只好苦苦相劝,做思想工作。有一天,我们那里来了很多战场下来的冻伤伤员,截肢都要排队。

有的伤员说,锯就锯吧,锯下来可要让我看一眼啊,这腿跟了我二十多年了。我们把胳膊腿的,还有手指头脚趾头啥的锯下来贴个纸条儿,然后就扔到门口的筐里,一会儿就装满了。伤员要看截肢,就找找纸条儿上的名字,给他看一眼。

有一天,我抱着几个拐杖,有个伤员问我,这是啥东西?我说,是你们的腿啊!伤员听了都不吱声了。我知道他们心里想啥,一到发拐杖的时候,伤员都哭了。这时候我心里也特别不好受,从此,这些伤员就要靠着拐杖了,这些都是年轻小伙子,还没娶媳妇呢,以后这一辈子可咋过啊?

在当年的朝鲜战场上,这些因为冻伤被截肢的战士毕竟还活了下来,对于那些长眠他乡的官兵来说,他们已经算是很幸运。那些死去的英魂,尤其是那些永远没有下落的烈士们,则更令人伤痛!

我们那时随身都带着一些装尸体的长条儿白布袋子,有伤员牺牲了,就装进袋子里,系上口,在火车停下的时候,到路边找个土好挖一点儿的地方埋了。

我们那时还带着一种白色的木牌子,有二十公分宽吧,有一米五长,就当墓碑,一头儿是尖的,那是往土里钉的时候方便。

我还随身带着毛笔,把牺牲战友的姓名、性别、籍贯、部队番号写到木牌上。那时志愿军战士的军装上不都戴着一个胸章吗?那后面就写着姓名、籍贯、番号啥的,还有血型,那是方便抢救时输血用的。

埋战友的遗体,这个活儿也挺不好干的,主要是心情难过。这荒郊野岭的地方,还是异国他乡,他们不久前还是活蹦乱跳的小伙子啊,一下子就没命了,连家里人都不能给他收尸。我那时个子小,又瘦弱,一个人根本抱不动一个死人,老话说“死沉死沉的”(东北话,重的意思),那话没错,死人真是特别的沉。

冬天又冷,北风一吹,那山洞口的风特别的硬,我就只能拖着尸体在铁道上走。我就抓着那两只脚在枕木上拖,那遗体的头在枕木上一颠一颠的,颠得咣当咣当的,真是对不起这些烈士啊!现在想起来心里很过意不去,但那时是没办法,我毕竟没把他们撇在野地里不管,让他们喂狗喂狼喂苍蝇。

我把那些遗体拖到铁路边,找个地方就刨坑。那地都冻得梆硬梆硬的,好不容易刨个坑,刨得满身大汗,匆匆忙忙就埋了。把牌子钉上,行个礼就往回跑,有时我还回头看一眼,生怕那牌子钉得不结实,给大风刮倒了,给大雪埋了,让打扫战场的人找不到。

我和他们虽然只是萍水相逢、一面之交,但我们是战友。我们是一起从战火里摸爬滚打过的,能作为最后一个给他们送行的人,那是我的福分,那是他们对我的信任。如果死了的人是我,我相信他们也会同样把我埋了,再插块牌子,上面写上我的名字,让我部队上给我爸我妈寄个烈士证书去,我家也成了烈属了。我救过战友,我埋过战友的尸体,我也算积了大德,所以,我今天得到了善报,那是战友们的亡灵在保佑我。

那时我们部队有打扫战场的,他们如果看见这些牌子,就会做个记号,比如写上“已登记”、“已检查”之类的。然后就登记造册,再通知烈士所属的部队,由部队上报,通知家里。但有的地方可能没人会找得到,大雪一盖上,或者风吹雨淋的,那牌子就不见了,这些烈士就只能算“失踪”了。

最惨的是有些战友衣服上的胸章都烧没了,连个名字都不知道。遇到这种情况,我肯定会在他身上“兜儿”(衣服口袋)里或者包里翻翻,看看有没有笔记本啥的,没准儿那里面有名字或者“信皮儿”(东北话,信封的意思)啥的,能有点儿线索。我只能尽力去找,实在找不着名字,我就只好插个空牌子。

……

从朝鲜回来以后,我再也没有勇气回到当年战斗过的地方去看一看。那些无名的山谷和路边,就是无数战友长眠的地方。他们多么孤单啊,离家那么远,而且永远不会有亲人来给他们上坟烧纸。

那些被埋在朝鲜山脚下的战友啊,他们有的可能被当作了烈士,有的却被列入失踪者的名单。像电影《集结号》里的情景一样,烈士的家里给700斤粮食,失踪的只给200斤。那个叫谷子地的连长最后给他们连的弟兄们讨回了一个公道,但有很多的烈士又有谁去为他们讨个公道?他们的命都没了,这是用多少斤粮食都换不来的,他们明明是烈士,为啥要比别人少500斤粮食?那不是几百斤粮食的问题,是一个人的荣誉和尊严,是一个人的公道啊!

那些战友的牺牲没人知道,或者知道了也没人在意。有句老话儿叫一将功成万骨枯,志愿军在朝鲜死了几十万人,白骨能堆起一座山,究竟哪一块骨头是你的,谁能搞清楚,搞清楚又有啥用呢?

我在想,那些失踪在朝鲜战场上的士兵,他们的亲人看了这段文字应该感到些许慰藉,用一句歌词来说,他们的亲人已经在异国他乡“化作了山脉”。战争的残酷不仅在于生灵涂炭,还在于它可能被遮盖真相。我引述本书中的这一段文字,正是因为它告诉了我们关于战争的最寒彻骨髓的诠释,它的让人热血沸腾又瞬间变得冰凉的那种震撼力。

这本书,正是出自一个有着战争情结的人笔下。

58年前,当作者的父亲刘长金用他18岁的青春祭奠那场战争的时候,幷没有想到那段日子的经历,不仅将在他的人生中打上深刻的烙印,还将在他的下一代身上产生铭心刻骨的影响。以至于他的长子会在父亲参加革命战争60周年的时候,一字一句地,用他的热血和燃烧着的激情写下这部书,作为献给父亲的礼物,也是献给流血牺牲的那一辈人的墓志铭。

作者在书里讲述的,是童年时父亲无数次对他讲起的“故事”,也是他听了无数次开头,但没有耐心听过一次结尾的故事。其实,那不是“很久很久以前,有一座大山……”那样与己无关的故事,那是一段与自己的父亲生死相关的经历。但也要过了这如许年后,作者才能够明白,才能够在父亲身边坐下来聆听,再将战火硝烟幻化成一个个方块字。

战争永远是热血沸腾的,战争中熊熊燃烧的不止是战火,还有战争所激发出来的,被演绎到极致的情感。那是对信仰的誓死捍卫,那是对战友情义的生死相守,那是“虽千万人吾往矣”的悲壮,是百折而不回的坚韧不拔之志,都在战火和生死的焠炼后,依然昂扬。

作者性格中与血腥战争相契合的因子,也许是作者写作本书的另一个原因。“永远的年轻,永远的热泪盈眶”,《在路上》的作者杰克•凯鲁亚克的这句话,说出了让多少人心向往之的一种生命状态。一直觉得这两句话可以用于作者身上。用怎样的激情和信念才能维持这两个“永远”,也许不同的人有不同的答案。但我愿意相信,作者的答案,可以在父亲的这段战火经历中寻找。父亲的战火基因,已经融入儿子的血液中,日夜奔流。永不熄灭的激情,表现在战争年代的是冲锋陷阵,表现在平静岁月里是坚守心中的信念与理想,是不断的跋涉与进取,是永不放弃,是拒绝麻木不仁,永远保持内心的真诚与澄澈。

有人说,战争是人性的劫难。成千上万的人倒下了,政治和利益之争被包装为各种名目:“理想”、“正义”、“尊严”……为这些冠冕堂皇的名义,无数热血青年血洒战场。当人类对同是血肉之躯的同类扬起刺刀的时候,战争无疑是对人性最彻底、最残酷的摧残甚至是毁灭。但也是在战争中,人性会***裸地显露出来,因为那是最迫近死亡的时候,是生与死仅有一线之隔的时候。恰恰是对人性的渴求和为人性所做出的斗争和牺牲,成为战争中最令人感动的一幕。

战争年代人性与残忍、与毁灭的对抗,可以等同于和平时期对情义、对幸福的价值追求。战争只是用一种极端的方式,在平和的岁月河流中立起一块狰狞的巨石,让人性中弥足珍贵的东西,在这里迸射出璀璨的水花。从这个意义上讲,战争等同于人生际遇中的种种磨难,但人可以因为磨难而成长、成熟。对于人类发展的历程来说,以无数生命和鲜血换来的历史感悟,无疑是一种过于昂贵的代价。

在和平的天空下,战争已经渐渐消褪为一缕淡漠的血色,鲜血和牺牲都是太沉重的话题。更何况,它远远没有让人喘不过气来的生存压力那么切近。已经很少有人再苦苦追问战争的意义,对于太沉重的过去,选择遗忘是最轻松的解决方式。

但,过去真的只是过去了吗?人类不断重复着自己的行为模式,历史以惊人的相似螺旋式地上升幷波浪式地前进着吗?我们所熟悉的1950年~1953年的抗美援朝战争,仅是中国历史上九次出兵朝鲜中的一次。从唐朝第一次出兵开始,千年间的数次战役,在冲天的血光和炮火中勾勒出了一条锈蚀斑斑的历史轨迹,我们可以清楚地看到邻国之间的恩恩怨怨,看到国力的此消彼长。历史的长河奔腾不息,我们是否应该从那千千万万的血色浪花中有所感悟?

作者于是发出如此悲怆的呼喊:

“记住过去吧,记住吧,因为所有的今天都即将成为过去。……人类的文明史同时是一部充满仇恨与杀戮的历史。战争是由人类的本性使然,伴随着人类发展历程的一种生存形式。”

“战争,只是上一次战争的继续。”

从书里所还原的战争真相,以及本书附录里整理的参与抗美援朝战争的20多个国家的历史轨迹与战争经历,我们能够看到:

“几乎每一个国家和地区都是战争的受害者,同时又成为害人者。……分辨哪一次战役的哪一方正义,哪一次战役的哪一方非正义,已经显得毫无意义,历史已经过去,敌友关系也已经多次转换,主仆关系也早已颠倒不清,合久必分,分久必合,留给我们惟一的启示就是:战争不是人类的幸福,而是人类的灾难。”

“世界和平”,这简简单单的四个字,因为其难以企及,已经成为某些电影里戏谑人异想天开时惯用的桥段。当和平成为一个黑色幽默,又有多少人笑得出来?

而我们的生活,是否真的安宁到开得起“世界和平”的玩笑呢?只有地球上永久和平,只有当孩子们的欢笑和白鸽的哨声在蓝空下响起,我们才能不再问丧钟为谁而鸣,才能在晴朗的日子里,向忧伤告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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