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季门立雪《钱文忠讲座中的梵文错误并及其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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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 2023-03-26 16:40:0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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钱文忠讲座中的梵文错误并及其他

葛维钧

日前读《中华读书报》,偶见2007年10月31日第18版“热读”栏目有一篇文章《钱文忠:再现玄奘的真实形象》,对“百家讲坛”《玄奘西游记》所成同名图书进行了评价。读后发现无论正文,还是简介,第一段都有问题,这就引发了我谈谈个人看法,并对若干问题就我所知提供情况的愿望,而引据所及,亦有“讲坛”本身和其他报刊。我想先从正文说起。

一、关于梵文错误

1. 是“名称”,不是“匀称”

正文开始,作者即以赞许的口吻指出钱文忠教授所著《玄奘西游记》里“有许多有趣的‘知识点’”,然后“随便举一例”,就举出了唐代诗人王维和“维摩诘”二者名号因缘这件事。其实,王维名、字的来源,读过一些古诗文的人都知道,基本上是常识。问题出在了后面的解释上。这个解释前文是转述的。原文是:“王维取这个名字,说明他很喜欢维摩诘这个人物,就把‘维摩诘’三个字拆开,作为自己的名和字。但是很不巧,‘维摩诘’在梵文里的意思,就是玄奘翻译的《说无垢称经》里边的‘无垢称’。‘无垢’意思是很干净,非常洁净,‘称’就是相称、匀称。所以‘维摩诘’这个名字的意思就是干净而匀称。而王维这么一弄就乱了,他叫王维,那么就变成了王没有,‘无’就是‘没有’嘛,字摩诘就变成了又脏又匀称,很匀称的脏,遍布的全是脏。”

这里的解释有误,而错误的解释给人带来的,则是不雅的想象。

“维摩诘”,梵文为VimalakIrti,其中vi译作“无”,mala译作“垢”,都是可以的。问题出在kIrti上。这个字古人译“称”,没有错,但是是“名称”的“称”。见到“称”,就认为它是“匀称”中的“称”,便错了。kIrti的意思是“称号”、“令名”等,来自动词字根√kIrt,意为“说到”、“夸赞”。其实,“维摩诘”的意思,历来十分清楚,古代佛教经典曾经将它意译为“净名”,颇为准确。关于这个名字的由来,僧肇《注维摩诘经》卷一有解说称:“什(即鸠摩罗什)曰,维摩诘,秦言净名。……其晦迹五欲,超然无染,清名遐布,故致斯号。”玄奘本人对于“毗摩罗诘”(即VimalakIrti)这个字也有解释,见其《大唐西域记》卷七:“唐言无垢称,旧曰净名。然净则无垢,名则是称,义虽取同,名乃有异。旧曰维摩诘,讹略也。”所有这些,都已说明了“称”的确切意义。如谓还不清楚,那么玄应《音义》 还有“……此译云无垢称,称者名称也”,所说无论如何是直接得再无可疑了。然而,令人遗憾,讲者还是错了。错了也就罢了,再进一步,以非为是,乃至信手起王维幽魂于千年古梦,幽他一默,以为得意之笔,似乎就不妥了。

央视“百家讲坛”我看得不多。那一天打开电视机,看到钱文忠教授正在讲《玄奘西游记》,但已经到了第十九讲,后来又看了两讲,便没再看。不过在这几讲中,除去前一个例子外,我又发现了几个与梵文有关的问题,一并简析如下。

2. “提婆”(Deva)的意义不是“天地”中的“天”

在第十九讲里,钱教授说到一场佛僧与外道的辩论。他说:“还有,比如著名的提婆菩萨。提婆就是梵文的Deva。Deva的意思本身就是天的意思。天就叫Deva。”说梵文Deva的意思是“天”,本无问题。但是,为了说明其义,他举起手臂,向上指天,这就错了。原来,deva这个字的意义是“神”,或说“神明”,而不是我们头顶上的天。它由另外一个梵字div派生而来,而div这个字倒确实有“天空”的意思。但div经派生后,意义就变了。两者不同,不能混为一谈。那么为什么我又有上面“本无问题”的话呢?因为用“天”字译“神(Deva)”,原是佛经古译惯例,如“天女”、“天众”等;说某是神,即称某为天,如“大梵天”、“帝释天”等,甚为习见。《过去现在因果经》卷一提到佛甫出生便“自行七步,举其右手而师子吼:‘我于一切天人之中最尊最胜。……’”这里的“天”与“人”并列,倘若把它解释成“天地”中的“天”,就不通了。在《玄奘西游记》的故事中,与“天”对举的是“狗”。显然,只有释“天”为“神”,对举才能成立。

3. “提婆”的意义也不是“天生”意义上的“天”

第二十讲对于佛陀的敌人提婆达多梵文名字的解释,也是一样。钱教授说:“玄奘在这里注意到提婆达多这个人,‘提婆’是 ‘天’的意思,‘达多’是‘授’的意思,他的名字就是天生的意思,……”说此人名字的意思前半是“天”,后半是“授”,没有错。因为玄奘的书里已经明载:“提婆达多,唐言天授。”(卷六)现成二字,拆开就行了。但是进一步作解,说这个人的名字合起来“就是天生的意思”,便不对了。提婆达多,梵文Devadatta。deva之意已如前述。datta来自动词“给”,意为“给的”。所以这人名字的意思就是“神给的”,或者说得文一点:“天神所赐”。至于“天生”,汉语的意思很明白,那意思与“神给的”全然不同。应该说,前后这两个例子都说明钱教授对于deva一词的意义没有弄懂。

4. “一切义成”的原文及其错解

说到释迦牟尼的原名,钱教授告诉我们是悉达多·乔答摩,并读出原文SiddhArtha Gautama。他进一步解释说,“‘悉达多’的意思是一切义成”。诚然,“一切义成”确为“世尊(即释迦牟尼)之幼名”,但它不是“悉达多”的准确意义。“悉达多”的确切意译之一是“成利”。该名见于多种佛经,《大智度论》卷二即称:“父母名字悉达陀(秦言成利),得道时知一切诸法故,是名为佛。”“一切义成”的梵文应该是SarvArthasiddha。玄奘在《西域记》卷七中对于“萨婆曷剌他悉陁”曾有解释,说:“唐言一切义成,旧曰悉达多,讹略也。”这里的“萨婆曷剌他悉陁”就是SarvArthasiddha的音译。古今将“悉达多”解作“一切义成”的并不希见。然而,玄奘在他的书中毕竟明确表达了“一切义成”与“悉达多”不能等同视之的看法,何况两者原文区别不小。既然是梵文学者讲解玄奘,理应对此十分注意。

另外,钱教授把“一切义成”解释为“成就了一切正义,成就了一切最高尚的东西”,也是未谙梵字的结果。“一切义成”原文是“实现了所有愿望”,或“达到了一切目的”的意思,用为名称,是佛诞不久的事。梵文artha只有“目标”、“财物”、“意义”等义,近世汉译经常作“利”,与“正义”、“最高尚的东西”等并不相干。此外,我们还应注意,“一切义成”是“世尊之幼名”(《翻译名义集》卷一也说“此乃世尊小字耳”)。此时他还远未成道布道,如欲冠以“成就了一切正义”这种名号,时间也嫌太早。

看钱教授的演讲,是因为所讲的题目同我的工作有点关系。同时,知道课是梵文专家讲的,便也对他演讲中的梵文问题多加了几分注意,道理不外是希望得到一些新的启发。不意结果如此,看了三讲,也就没有再看下去。为什么会出错误呢?原因我们不去猜测。但结果却是要考虑的,且多少令人担忧。我们总不能忘记,千百万荧屏前聚集着那么多观众,他们是仰望名家,信而不疑的。

二、关于“关门弟子”之说

简介的内容是:“钱文忠:季羡林先生关门弟子,央视‘百家讲坛’最年轻的主讲人,中国最年轻的印度学、佛学、梵学专家。1966年6月出生,1984年考入北京大学东方语言文学系梵文巴利文专业,师从季羡林先生。现为复旦大学历史系教授。”

前面说过,这个简介的第一段是有问题的。我主要指第一句,尽管其他部分也有问题。该句称钱教授为“季羡林先生关门弟子”。这是一个缺乏根据的说法,让人很觉奇怪,不知道来自哪里。其实,门人弟子这类说法,在季羡林先生的学生当中是很少有人用的,所以从不流行。可以说,他的学生,包括数十年中他亲自教过的本科生和他的研究生,无论在什么场合,都没有主动谈论自己和季先生关系的习惯。他们极为敬重自己的老师,私心亦不免因得亲炙而感觉幸运,但也仅此而已。这些学者,据我观察,即使在梵学(按照《中华读书报》“简介”的意思,该词在本文中仅指与梵文和巴利文有关的研究工作)研究中工作了几十年后,也还没有一位以季先生的衣钵传人自诩。在他们看来,如果一定要谈继承衣钵的话,那也绝不是一句空谈,而只意味着默默地工作。一天努力,能得千把或数百字已是不俗的成果。面对梵典,冥思苦想,反复推敲,不得要领,忽有所得,旋又推翻,以至踌躇半日,一无所获,并不是不会发生的事。不过,他们似乎也并不因此而心生怨尤。工作依然愉快。

然而,梵学研究毕竟是“二三素心人商量培养之事”,从无跻身显学,借以张扬的可能。浮名不说,即使是一般的名气也未可指望。例如蒋忠新先生,虽然作为《妙法莲华经》贝叶梵本释读和研究的权威而在欧美和日本同行中享有很高的声誉,由他发掘编定的该经贝叶复制本曾由中国***隆重赠与尼泊尔王室,但是在国内除印度学界以外,他的名字几乎无人知晓。再如黄宝生先生,虽然曾就梵语诗学做过深入探讨,也曾在中国社会科学院外国文学研究所担任所长,到了今天,即使在主持团队,历十余年而完成梵文大史诗《摩诃婆罗多》的翻译之后,知道他的人,依然有限。这当然与他们低调处事有关。低调处事也是梵学界研究者的共同特点。他们与影音媒体大多两不相涉。

中国系统培养梵文巴利文人才的单位,只有北京大学。北京大学曾招收本科学生三批,即:1960年班,由季羡林、金克木任教;1984年班,由蒋忠新、郭良鋆任教;2006年班,由段晴、王邦维、高鸿、萨尔吉任教。季羡林先生本人招收的研究生,是必须修习梵文的。他招收的研究生计有:1978年的任远、段晴,1979年的王邦维、葛维钧,四人同于1982年毕业,获硕士学位。后王邦维复于1987年在季先生的指导下获博士学位。那以后招收的研究生共有五人,即:钱文忠、辛岛静志(日籍),于1991年毕业;李南,于1996年毕业;高鸿,于1998年毕业;刘波,于2000年毕业。其中,钱文忠获硕士学位,后四者获博士学位。这样看来,钱文忠教授与季羡林先生的师生关系,仅仅发生在研究生阶段,无论从时序角度,还是从学历水准看,都与“关门弟子”一说不符。所以《中华读书报》出现这样的说法甚为奇怪。更有甚者,11月6日《南方日报》“南方文化”版居然有“钱文忠18岁就跟随季羡林学习梵文,是季先生的关门弟子,也是中国目前唯一一名懂梵文的70岁以下的学者”这类以无根游谈为据,三重讹传并出的荒唐推介。对于钱文忠这样年轻的学者,用这样的方法制造光环,恐怕不一定真能起到爱护的作用;对于鼓励他努力学习,把功底打好,把事情做好,也无益处。显然,某些媒体说来还是同学界有些隔膜,不知道在这里“收名定价”,终究还得靠学术成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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