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万火归一》系列笔记之一
潘帕
开始并没有什么不妥。我打开书,翻到第90页,标题:正午的海岛(The Island at Noon),故事开始。一个飞机乘务员,他在掠过爱琴海上空的时候,从窗口瞥见一个小岛,象凫在水面的海龟,他看了看表,时间正好是中午。到第91页时我就觉得有些眼熟,这个乘务员反复地看见这个小岛,不是好奇,而是刻意和期待,我回过头来确认了一下小说开头提供的乘务员的名字,Marini,没什么印象。Marini留心上某个时刻飞机会掠过同一个小岛,开始打听它的名字,Horos还是Xiros;而我开始觉得这个小说眼熟,尽管Marini的名字很陌生。
在第92页,我抄下一句喜欢句子,是这样说的,“在琐碎而再现的幻影里,一切都是伪造的,除了重复它们的欲望”。这一句是说Marini想象自己看见岛上海岸、沙滩、房屋、鱼网和渔夫;而此时我已经确信曾经读过这篇小说,一种重复的欲望。
什么时候读过,我忘了,多年以前,有可能在某个小说选本里,我没有留意作者。我没有留意作者是我因为我不知道Julio Cortazar。现在我知道了,而且喜欢他,才发觉我曾经见过他,早在我读他的《被侵占的房屋》和《蝾螈》以前。
接下来的情节开展得很顺利,我的记忆一点一点复苏,抢在我的眼睛以前。不只是Marini,而是整个故事的叙述象木偶一样被我的记忆牵动,这种阅读的感觉不常有,因而使我有些兴奋。Marini回绝了飞纽约航线的肥缺,开始研读希腊海岛的地理书,计划夏天就去Xiros度假,他对周围的其他事物失去了兴趣,对他而言,重要的是每周一、四、六中午时分,可以从巴掌大的窗口望见遥远的小岛,五分钟,直到它从视线中消失。
由于轻松我开始走神,就好象走在熟悉的街上顺便回忆儿时的玩伴。我先想到了一篇博依德(W. Boyd)的小说,叫做《从未见过巴西》(Never Saw Brazil),那里面有个出租车司机,过着卑微的生活,却对巴西音乐情有独钟,他总想跟人提,但没人能听得下去他的巴西音乐,他从未见过巴西。Marini则想得更缥缈一些,从三万英尺的空中捡了一个人迹罕至的小岛,安放自己的向往。他们都是被呼来唤去的人。我们都是。
后来我想远了,无缘无故地想起来小时候看过王安忆的一个小说,写的是个偏僻的小镇,有个趣味高雅的姑娘,总与周围格格不入。后来来了一队人马拍电影,她和里面的一个演员谈得来,然后那队人马走了,她念念不能忘怀;顺便扯上了陈凯歌的电影《黄土地》,里面收“酸曲” 的干部也打搅了小姑娘的一生;还有一次读报,看到重庆江北有个拾荒人卖过期的红头文件给抓了起来,觉得蹊跷,后来在网上查到他原来爱好收集地方志……,记忆就象叶脉凭顾自发散,最后模糊消失。
与此同时,按照我的预见,Cortazar安排痴迷的Marini学了点希腊语,(kalimera,大概是早上好的意思);某一天他终于下定决心登上了小岛,一路艰辛,不在话下;一切都和Marini之前的憧憬一模一样,岛上只有二十来个渔民,沙滩上晒着灿烂的鱼网;Marini在渔夫Klaio 家住,在蓝色的大海里打滚,在金色的沙滩上懒洋洋,跟黝黑的孩子牙牙学语;他打算给家人写信,告诉他们他决定一辈子留在这个小岛上,打渔为生。
小说接近尾声,可是我突然发现自己不能复原故事的结局。在刚才那条熟悉的街上,我先察觉到自己放慢了脚步,接着猛一抬头,发现站在一个完全陌生的所在。先前被唤起的记忆最后定格在Marini从海岛上抬头看天,飞机高而渺小。他留下了?后悔吗?还是离开了?我怀疑是不是真的读过这篇小说,因为事实上我们常有这样的经验,明知道来到一个从未踏足过的地方,却莫名其妙地觉得此地很熟悉,仿佛曾经来过。
于是我退回到街口。翻开书的扉页,Cortazar的短篇小说集,目录就象街牌:
南方高速 /3
病人的健康 /30
会合 /49
Cora小姐 /65
正午的海岛 /90
给John Howell的指令 /99
万火归一 /114
另一片天 /128
只有短篇小说集的目录才能比作街牌,小径分岔的花园,你可以从任何一个路口往里面走,随便选择一条名字更诱人的街,或者只求幽深适合今天的步行;长篇小说的目录则象楼牌,没有电梯,你得一层一层往上爬,半当中只供停下来喘气。帕维奇(M. Pavic)的小说玩了不少花招,就象在大楼里安装了电梯,让你可以直上直下,略过中间的几层,不过风景仍是要一层层地看,不象在这本书,我可以有八种不同的期待。
现在我已经快走完了“正午的海岛”,岛的尽头象一间古怪的房子,我不知道里面有什么等着我,我希望Marini真的在小岛上终老一生,海风在他额头刻满贝壳的花纹,但不太可能,那种小岛五年十年的便在海里此起彼伏,长久不了;更不用说生活就象Cortazar,从不会轻易给我们如此简单的浪漫;或者,Marini根本没踏上小岛?一切还在他的想象之中?我的想象之中?他仍在天上飞着?仍然浮在自己生活最平庸的一面?
我推开门,又是中午时分,Marini耳边一声巨响,他抬头望着天。一架飞机斜刺里扎进大海。他跃进海里,拼命地抢上来一具尸体。沙滩上,渔夫Klaio的两个孩子光着脚飞奔过来,他们呆呆地望着这具尸体,搞不懂这个人如何有力气挣扎着游了这么远,只为死在岸上。因为Cortazar没说,所以没人知道他叫Marini。
此文刊于《城市画报》
本文由作者笔名:小小评论家 于 2023-03-26 16:14:39发表在本站,文章来源于网络,内容仅供娱乐参考,不能盲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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