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花儿与少年《谁比谁更沦落更猥琐》

  • 小小评论家小小评论家
  • 书评
  • 2023-03-26 15:19:4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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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04年的严歌苓在移民文学创作上,已经远远不是《少女小渔》时期的严歌苓了。移民的血泪,磨难,患难中的真情,那些尴尬美丽的人性与温暖的细节,那些讴歌与批判的内容,已经不再是严歌苓投入最多的关注点了。当然,批判是有的,是另一种方式和方向的。

面对一盘精美飘香的美味糕点,不知该如何下手,那种瞬间的停顿和呆滞,在我读《花儿与少年》的时候一再涌现。对,就是这种感觉。只是,这里不全是美味。美味是指她奉献出的小说,不美的,如鲠在喉的是,是叙事的内容,是文本里的气息,是一个谁比谁更猥琐的展示。作家的立场又狠又准,捏住了每一个人的软肋或者说七寸。没有一个人,是我们平常阅读经验里的那种美好的温情的真诚的所有善意的向上的正面的词语所能概括的。一盘精美的点心,落进了苍蝇,吃还是不吃,是个问题。而能够采取这样的写作立场的作家,给自己出这样一个难题,也许才是最尖锐的,也才有可能在面向创作的自我时做到最真诚。

看起来《花儿与少年》有点像《雷雨》。瀚夫瑞,也就是刘先生,上海出生,香港和美国受教育,在美国做了几十年的著名律师,退休时回国娶了一个“年轻、”“貌美”、“做一手好菜”的比他小30岁的徐晚江。这晚江在国内原是舞蹈演员出身,丈夫洪敏也是当年的舞台上的伴侣,一对花儿与少年。当年这一对小夫妻住集体宿舍,结婚以后还要在夜里溜到北海公园里过夜,不做正式夫妻,单做狗男女,被人抓住后还不认错,因为坚持结婚以后还恋爱而开罪领导,又加之超生一女孩,屡次分不到住房。单位经济效益差,晚江被派到饭馆帮厨,洪敏则被派去管服装。至此,七八十年代国内计划经济体制下的一切社会符号已全部出现。

真正的故事发生在刘先生对晚江做菜的赏识之初,对着她的小手一吻。这一吻,超越了晚江的生命体验,是她坚持恋爱个性却又无力要到一套房子的丈夫所不能给予的,这样西式的高雅文明的一吻,隐喻了大洋彼岸的高尚富足优越的生活。她的丈夫也嗅出了其中的味道,为了孩子,为了老婆,为了自己的无能,他做出了牺牲,一周内办理离婚,晚江带着4岁的女儿仁仁跟着瀚夫瑞——刘先生到美国。

在美国的十年,女儿已经长成一个沾着炼乳的草莓一样鲜嫩多汁的少女,尤其是在瀚夫瑞的调教之下,谈吐高雅精彩,反应机敏,礼仪完美高贵。徐晚江风韵犹存。在每一两个月中的某一个晚上九点半,她的丈夫涂上香水之后,晚江就开始履行作妻子的义务,梳洗过自己,向着他打开自己的身体。

而这个丈夫,是有着几十年审判移民丑恶案件历史的,洞悉一切阴暗勾当的前律师,晚江和仁仁在他的掌握中,维护了他年轻妻子、年***儿、高雅、严谨、有序的令人艳羡的生活表面。瀚夫瑞厌恶着任何原生的土著的东西,竭力剔除仁仁和晚江身上十多年前由国内生活带来的那些粗鄙的符号与气质,极力维持着一个高等华人(笔者本人虽然最恨这样的字眼,还是觉得如此概括比较准确)对于阶层与教养的认识,象养一个宠物一样养着仁仁,把她培养成一个完美的理性的淡漠的美国少女。而仁仁也把他作为自己理想中父亲的典范。她已经不能承认消失在四岁以前记忆中的中国父亲。

瀚夫瑞与白种前妻生下的儿子路易,五年前就大学毕业了,这个成年的男人在毕业典礼上的一瞬间发现了继母的迷人,又在五年后的某一个夏日的下午发现继母的女儿的美, 在一大一小两个美女中间迷惑着。晚江对于路易,明知道横亘着叫做“天伦”的东西,充满了一万个不可能。但是,出于保护女儿,晚江偶尔也钓一下路易的胃口,引开他停留在仁仁身上的火花。而仁仁,作为一个正处于性觉醒时期的少女,未必不对这个没有血缘关系的大哥哥产生过心思,憧憬开始另一段花儿与少年的故事。

到这儿,也许有人会陷入作家的叙事陷阱里,以为真的要发生繁漪与周萍那样的***故事,说不定还出现一个无辜的四凤。性在这里没有噱头,但是那种暗藏的性的吸引的空气,性的排斥与隔离,如黑暗中的舞者,你来我往,迎来送去,一样也不少。但他们中间没有一个人是无辜的。性的暗涌在很多时候是互相牵制的手段和工具。

真正的暗潮涌动,是晚江的儿子九华出国之后,丈夫洪敏也到了美国。没有人明确地计划什么,但是原装的一家四口被分割着。九华是不聪慧的男孩,英文不好且自认不学无术,只想出力来养活自己。在一个豪华的家里寄居,承受不了繁缛的餐桌礼仪和这礼仪所代表的阶层,他的笨拙和固执,把自己完全排斥在了瀚夫瑞的王国之外。他采取自残的方式表示对自己的捍卫和坚持,就是在洗手间里切掉了自己右手的部分食指。血淋淋的年轻的失败者,从此自谋生路。而洪敏,到了美国就是要实现全家团圆,要守着老婆孩子。

洪敏在夜总会教一帮老女人跳舞,不能明目张胆地给晚江打电话,而是事先安排一个个老女人来问询“刘太太”是否方便,以请教厨艺或安排堂会的名义。晚江会在瀚夫瑞眼皮底下技巧地完成与前夫的通话,心理上她与洪敏才是夫妻才是亲人,在瀚夫瑞的王国,她自己成了一个叛徒和特务。她借给洪敏钱,共同商议买房子,计划以后一家人在一起的生活,因为瀚夫瑞已经七十岁,谁都知道等不了太久。晚江深深地爱洪敏,爱儿子,护着女儿,像一个母兽那样,勤于操劳和张罗。

在瀚夫瑞的面前,晚江经常流露那种心不在焉的微笑,是作为前律师的现丈夫所侦查不透的。虽然谁都不想承认它的阴谋性质,但是这个合谋的阴谋的的确确存在着,滋生着。但是洪敏把这些钱和他借那些老女人的钱都投资到别的地方了,最后发现被卷进诈骗中,血本无归。事情一点点败露,完全失去控制,瀚夫瑞的敲山震虎、指桑骂槐已经让晚江破釜沉舟,和盘托出。

晚江最终也清楚地知道,她心目中的亲人丈夫也早已不是当初的那个人了。他们在各自的19岁和17岁相遇相爱并如胶似漆,十年内怀着一样的目的谋划未来,但是在他们的42岁和40岁,谜底已经揭开。他们的心理已经错位,为文化和生活所切割着,蹂躏着。桥归桥,路归路。

但是瀚夫瑞不愧是经验老到的律师,熟稔犯罪心理学,始终拖延对晚江的审判。在又一个晚上的九点半,瀚夫瑞全身香香地下楼,等他年轻的妻子上床,在他自己的乌托邦王国中,勉力做一个帝王。晚江鬼使神差,又一次默契地洗漱,上床,向她法律上的丈夫打开自己。小说戛然而止,没有结局,也不需要结局。任何一个卑琐的事件存在和发生,都已经自甘沦落到不需要结局。

瀚夫瑞肯定是衡量过的,与颐养好他的残年、吸收晚江身上的残存青春相比,处罚不处罚晚江,都是微不足道。再说,无声的惩罚,对于一个有是非判断知道自耻的人来说是最有力量的,晚江和仁仁仍然可以服服帖帖、舒舒服服地生活在他的王国里,成为美丽的点缀和骄傲的装饰。这样维持下去,他自己也就不需要承认和面对他自己苦心经营的有序生活的彻底惨败。对于晚江,只要还在这个家里生活,就可以继续把女儿培养成上流淑女,作为自己的王牌,而瀚夫瑞也可以在这个王国继续树立起仁仁这个新旗帜,他们三个人,又可以继续这种侦查与反侦查、控制与反控制的生活。只要心灵不认账,一切都好说。

唯一的无辜的人,是那个大男孩,晚江的儿子九华。因为父母的选择,他承担了这种分离的一切恶果。也因为自己的不聪慧,他对自己认命着,唯一想要的就是和父母、妹妹在一起,过一家人的生活。事实证明,他们任何一个人,都无法回到原来。就连他每天与晨跑的母亲的半小时相聚,在那个前律师、他母亲的现丈夫那里都成为非法和不堪甚至是下流和肉麻。

读完小说并写到这里,不止一次地想到鲁迅和张爱玲。没有人是干净的。没有值得肯定的人物和值得赞美的品行。这是一个灰色的失败的世界,不是喜剧,不是悲剧,不是任何正剧,一样充满了荒凉。“我一个都不宽恕”。这里没有革命,只有实惠,没有希望,也没有失望,只有算计,大的小的,得逞的没有得逞的。

著名批评家李敬泽说严歌苓的这部小说是“二十一世纪的雷雨”。小说的推销策略中肯定也将此作为卖点。我不敢全部苟同。故事的外壳有一部份是相像的。但是实质不是。作为一个常年旅居海外的作家,已经可以游离于某一种具体体制之外来写作,严歌苓也不需要承载正统意识形态之道,不需要批判《雷雨》里那种反动资产阶级与中国劳动人民的对立。作家自己指出移民的“迁移”,心理的文化的认同与错位问题,是,但又不完全是。在任何一种不同的外壳与文化环境中,都有种种不同形式的故事表层,深层的还是对于人性共性的条分缕析。《花儿与少年》里不存在《雷雨》那样对于神秘的不可知的命运的敬畏,不存在对于命运的雷雨在积蓄了能量之后的大爆发的那种破坏力的期待,且完全避开了西方哲学中对于命运的追问与深邃思索,也完全不同于西方古典悲剧中对于命运引起的不可抗拒的悲剧的展示,不是“To be or not to be is a problem”的迥然的两难选择。

在这里,命运不是深奥不可知的玄学,而是一点点积累起来的人性中那些庸常的猥琐的小细节,小小的种种不光彩、不磊落,人人都清醒地自我选择的结果,当这些不光彩、不磊落和猥琐堆积的太多时,就会失控,失去方向。但是,事情的走向,就像某一种器质性的毛病,发作之后只要不至于死,最多只是局部的切除,还会活着,养着自己,向自己和他人妥协,继续算计和选择。

所以,在这部小说中,我更多的是看见了作家本人的严苛和锐利,看见了人人身上的猥琐角落,不由得灰暗下来,且出一身冷汗。

……………………07年1月的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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