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阴翳礼赞《唯美派厕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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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 2023-03-26 11:58:2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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旧文一篇

不久前,网友声讨孟广美事件闹得沸沸扬扬,起因是她在某台湾娱乐节目中说了些对同胞不敬的话,怀着一颗八卦的心,我找到了该节目。话题主要集中在“如厕”上,孟说上个世纪八十年代来大陆,发现如厕者都没有关门意识,或者厕所根本就没有设计隔门,有的只是一个个蹲位,如厕者可以泰然自若地边代谢边聊天,间或还交流手纸。还有一次在北京,遇突***况,为解决几万人的如厕问题,临时挖了一个大土坑,如厕者首尾相贴,只见白花花的屁股此起彼伏。主持人则又添油加醋,说在这种统一水槽式厕所里如厕,前面人水箱一拉,后面的人为防溅到水迹,得赶紧微微抬起,说时迟那时快,顺势把前面所有人的午餐巡礼一遍。

客观地讲,他们说的都实有其事,而且定位在过去的年代,当作笑话倒也无妨,但言语神态之间多少流露讥讽之意,难怪网友们会不快。在这里,我们不禁要问:有抽水马桶就很值得炫耀吗?坐着如厕就一定比蹲着好吗?《春琴抄》、《细雪》、《麒麟》等名著的作者,日本唯美派文学大师谷崎润一郎说,用抽水式马桶,自己即使再讨厌自个儿排出的东西也都历历在目。此言不虚,我们不禁要问,自己排出的东西就一定不比别人排出的恶心吗?而且,这种有抽水马桶的西洋厕所虽然镶满瓷砖,十分清洁,可是却总是让人联想那看不见的地方。在这样的场所,理想的情况则应是“有点朦胧、光线微暗为好,至于何处干净何处不干净,都不甚了了为妙”。

对于抽水马桶的发明,我们理当致以敬意,它是在几代人的前赴后继、不懈探索中问世的。早在公元前2000年地中海沿岸的克里特岛上,就曾出现过一种室内厕所,有稳定的水流不断冲走排泄物。可惜克里特文明式微后,厕所离奇地从欧洲人的生活中消失了,至迟到14世纪,欧洲的贵族或平民才有意识地专门辟出了用来方便的密室。其后,达•芬奇曾经设计过一种冲水厕所,但由于方案太超前,未得成型。1596年,伊丽莎白一世的教子约翰•哈林顿爵士为女王设计了冲水厕所,但因下水管没有承水弯管,粪便臭气便源源不断地从管道往房间输送,女王捱不过恶臭,下令拆除。1775年,终于有一位默默无闻的英国绅士亚里山大•卡明斯将座桶底下的水管弯成U字形,承水弯管使冲水厕所里的臭气无法冲出,现代的抽水马桶终告诞生。因此可以把抽水马桶的发明过程看作一个西方文明演进的微缩标本,但这是否就意味着自1775年始西方人的卫生习惯连带文明状况就全面超越了咱们东方人呢?

谷崎不这么看,他认为西方文明有西方的特点,东方有东方的讲究,他甚至幻想完全不依赖西方的工业文明成果,东方人也按照自己的步调,不慌不忙地发明出东方式汽车、电灯、电影……抽水马桶则不需再发明,因为东方的厕所已经足够完美,他用一枝生花妙笔把古典厕所描写得诗意盎然:“厕所离开正房有一段距离,坐落在树荫之下,飘溢绿叶、青苔的气息,并有迴廊与之相通。如厕者蹲在幽暗之处,在透过拉门的微明光线下”,闲适地眺望庭院景色,夜晚有星光虫鸣相伴,雨时可听细雨轻点芭蕉……文忠公的厕上作文之说看来不妄,“把一切都诗化了的祖先们,把住宅最不洁净的场所变为幽暗的去处,让它与花鸟风云紧密相连,让人于此而顿生怀恋之情;这同西洋人相比,把厕所视为污秽之物”,难以启齿相比,确是深得风雅之真髓。

谷崎认为古代厕所与正厅和卧房都保持着较长的距离,是有其道理的,虽然起夜时,难免寒冷,不比就近方便又配备暖气的西洋式卫生间,但正是在这去如厕的路上,我们体会到了风雅,夜空如洗,树影恍惚,庭院苔蘅交错,积水空明,如行走在月桂宫中。这般享受,恐怕连腹泻的人都会忘了此行的目的,正所谓“风流雅物皆清寒”。然而,东方人中也不乏懒人,像李渔就曾自己设计过一种厕所,称其“当于书室之旁,穴墙为孔,嵌以小竹,便遗在内而流于外,秽气罔闻,有若未尝溺者,无论阴晴寒暑,可以不出户庭”。李渔历来以讲究趣味,且趣味怪异著称,而在如厕方面却有味而无趣。

当然,还有更等而下之的,那就是以便盆如厕,它几乎把每个成人都下降到了还需把屎把尿的婴儿水准,可偏偏古代的皇亲贵族都喜欢用这玩意儿,而且无论中西,概莫能外,统治阶级之骄奢淫逸由此可见。《西京杂记》上说,汉朝宫廷有专门用玉制成的“虎子”,此就是后人称作便器、便壶的专门卫生用具,由皇帝的侍从拿着,以备不时之需。据传西汉时“飞将军”李广射死卧虎,让人铸成虎形的铜质溺具,把小便解在里面,表示对猛虎的蔑视,这就是“虎子”得名的由来。可是到了唐朝皇帝坐龙椅时,因他们家先人中有叫“李虎”的,便将这大不敬的名称改为“兽子”或“马子”,再往后俗称“马桶”和“尿盆”。在古希腊,一般在聚餐时都会在餐桌旁放一只便壶,客人们如有便意便提起短袍、长袍方便,罗马人则一般外出都携带一只便壶,出恭后由仆人倒掉。

流氓皇帝刘邦曾有这样的轶事,他在群臣面前内急,为了节约时间开会,竟让一个文官把帽子递给他,他接过后背过身去,回转身时已盛了半帽子的龙尿。他的后代汉武帝刘彻在上大号时接见高级官员卫青,可见卫将军实乃皇帝之心腹,待遇非比寻常。英国王室也不逊色,在庆祝安娜•波林(伊丽莎白一世的生母)成为亨利八世的第二任王后的仪式上,两名使女在整个宴会期间一直蹲在餐桌底下,一名执便壶,一名拿纸巾,准备接住这位年轻漂亮女士的溢出物。

对于这些王侯贵族,从小被人伺候,在众人面前解手不以为耻这本也不足为怪,只可惜他们再是享尽荣华富贵,却享受不到如谷崎所言那样高级别的如厕乐趣。不过,在中国历史上,立志提升厕所品位的有钱人还是不乏其人的。晋武帝司马炎的千金舞阳公主家的厕所便很有档次。卫生间里设漆箱盛放干枣,供如厕者塞上鼻孔;诸事完毕之后,还有使女端着盛水的金澡盘和装着澡豆的琉璃碗,供人洗手洗脸。舞阳公主的丈夫王敦,在婚后首次如厕时搞不清状况,竟把枣子当做寻常果品,一股脑吃进了肚子,还把澡豆当做干饭,倒进金澡盘中喝了下去,“群婢莫不掩口而笑之”。

后来这个王敦在西晋首富石崇家如厕时倒是着实挽回了一些颜面,据《世说新语》记录,石崇家的厕所,经常有十几名婢女列席伺候,皆丽服藻饰。厕所里面放着甲煎粉、沉香汁,还准备了新衣(所以古时如厕又称“更衣”)。一般的客人都没见过这么大的场面,进去之后往往紧张得器官失灵。倒是这位后任大将军的王敦进去后,“脱故衣,著新衣,神色傲然”,到底是受过专业训练的。

这些厕所尽管极尽奢华之能事,不过主要讲究宏观方面的排场,而在微观方面的细致则恐怕非“元四家”之一的倪瓒莫属了。这位著名画家的洁癖众所周知,如厕时更变本加厉,为了不看到自己排出的秽物,他让仆人收集大量的飞蛾翅膀,把它们置于厕所的铺板上,用这等轻飘绵软之物来掩盖粪便,粪便落下时“呼的一下无数的彩翅如烟雾升腾飞飘,每一片翅膀都是透干的,片片闪烁着金黄色的光芒,像是无数极薄的云母断片聚合在一起”,泄物落入其中,迅即无形,不着痕迹。

这等华丽恐怕只有慈禧太后的如意桶可以勉强相媲了,清代皇帝、后妃们使用的便器叫做“官房”,有专门的太监保管,皇帝、妃嫔们使用的“官房”十分讲究,分为长方形和椭圆形两种形式,用木、锡或瓷制成。木质的官房为长方形,外边安有木框,框上开有椭圆形口,周围再衬上软垫,口上有盖,便盆像抽屉一样可以抽拉,一般木质便盆都装有锡质内里,以防止渗漏。锡质官房为椭圆形,盆上有木盖,正中有钮;这种便盆要与便凳配合使用,便凳比较矮,前端开出椭圆形口,便盆放在下面对准圆口。便凳有靠背,包有软衬,相当于现在没扶手的沙发,坐起来可比马桶舒服多了。

慈禧的官房用檀香木做成,外表雕成一只大壁虎,壁虎的四条腿就是官房的四条腿,壁虎的鼓肚是官房盆屉,尾巴是后把手,下颌是前把手,嘴微微张开,手纸就放在其中,壁虎的脊背正中有盖子,打开后就可以坐在上面“出恭”了。1903年慈禧在出行中使用的官房叫如意桶,它放在床内设的一侧门中,桶外用宫锦绒缎套罩着,看上去像一个绣花坐墩,桶底铺着黄沙,上面再灌注水银,粪便落入其中,也是不留痕迹。

这样的如厕耗费极大,平常人是难以企及的,比如倪瓒家,估计整个夏天的夜晚家仆们都需倾巢出动,为主公捕捉飞蛾,捕回之后又得拆卸羽翅,工程不可谓不浩大。间或某天主公突发奇想,欲用萤火虫做垫料,使茅厕一带萤光如炬,那家仆们就更是疲于奔命了。要学倪瓒,又没他的家底,只能另觅他途,要么更换材质,将蛾翅换成花瓣或树叶,这些材料除了不易疏通之外,应好过现在小便池里的海绵和樟脑球。要么将粪坑尽量挖得深一些,泄物扑通掉下去,半天才传出回声,不禁让人遁入冥想,发思古之幽情,独怅然而尿下。

还有一招是把厕所建在楼上,楼层自然是越高越好,管道直对楼下,以使泄物可以垂直跌落,但落点一定要经过测量选定,最好是河流或菜畦,否则就需要动用巴黎14世纪的规定了 :“如果愿意大声喊叫三声‘小心有水’!则可自楼台窗倾倒尿粪。”想象泄物在空中划过的景致,如长虹、如散花,瀑布与流星齐飞……《猜火车》的导演再牛,也不会想到当演员钻进马桶之后,拥抱的是整个夜空吧。Cold play唱到:Look at the stars Look how they shine for you And everything you do Yeah they were all Yellow……

《万科周刊》2007.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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