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脑髓地狱《导读:日本变格派推理大师——梦野久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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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 2023-03-26 07:33:4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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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奇书之首:日本文学史的坐标定位

对于初入门的推理爱好者来说,可能都会有和我一样的经历,那就是某部推理作品优先于其作家为读者所知,比如说这本《脑髓地狱》。早在2004年,当时我甫从大学毕业,对日本推理的了解可谓仅限于横沟正史和他的金田一探案系列。这时恰巧大型推理丛书《谋杀专门店》登陆内地,出版社也适时开通了同名留言板。虽然是以讨论欧美古典推理小说为主的留言板,却很快出现了希望出版“日本推理四大奇书”的建议帖,建议者还列举了四大奇书的内容,其中就有《脑髓地狱》,这可以说是我与它的第一次亲密接触吧。可能是因为书名极其怪异,当时就记下心来。同样的,这一书名也吸引了很多日本推理初学者的眼球,“好奇怪的书名哦,很冷僻的生词呢……”①(当然,吸引他们的还不止这个,还有不一般的作者名和略带“色情倾向”的文库版封面,另外该书封底也有如下“劲爆”的介绍——“有人读完后,竟然精神异常了”)。经过一番辛苦考察(当时我对日语完全无知),终于对这一并称及其相关作品有了最基本的了解。下面就由我向读者作一简单介绍吧。

所谓“日本推理四大奇书”,是指日本推理小说史上的四部巨著。这一称法最早由文学评论家斋藤慎尔与埴谷雄高提出,被归结为日本文学中“黑色水脉”的四座高峰,之后仿效中国古代文学史上“明代四大奇书”的提法发展为“日本推理四大奇书”的专论。“四大奇书”依发表顺序分别为:

1.《黑死馆杀人事件》:作者小栗虫太郎,1934年4月开始在《新青年》杂志上连载,1935年5月由新潮社出版,全书35万字。本作是记述在一座绚烂豪华的欧洲文艺复兴时期建筑样式之“黑死馆”连续发生的遗言杀人事件为经,作者之炫才文章描写该馆精细构造和侦探法水麟太郎为首的各个人物角色,以及超然、异常的杀人方法和推理解谜为纬,因为拥有的本格推理元素和炫学内容太过丰富,被誉为“大推理小说”和“炫学推理的始祖”。

2.《脑髓地狱》:作者梦野久作,1927年开始创作,1935年1月由松柏馆书店出版,全书48万字。(后文将有专门介绍,此处略过)

3.《献给虚无的供物》:作者中井英夫(署名塔晶夫),1964年2月由讲谈社出版,全书46万字。曾以前两章的未完成内容参选1962年的第8届江户川乱步奖,仍获得第二名,此奇处无书能及!本作是以一个家族之传说与悲剧——四件密室杀人事件为经,一群关系者围绕密室杀人做“推理游戏”为纬,作者随处插入奇幻、耽美、传奇的小故事迷惑读者,对于一件密室杀人同时提出几种合理的解谜方法,被誉为“反推理小说”,也是“四大奇书”中最容易读懂和最耐读的作品。

4.《匣中的失乐》:作者竹本健治,1977年4月至1978年2月在《幻影城》杂志上连载,1978年7月由该杂志推出单行本,初版48万字,三度改稿后50万字。本作是作者自称向师父中井英夫的《献给虚无的供物》致敬的作品,比起前三部作品独立性不够。且据不少评论家分析,该书在四大奇书中思想性最为稀薄、娱乐性过强,可当早期“轻小说”②欣赏,不足以与前三部作品相提并论,只承认“日本推理三大奇书”③这一提法。而本作在出版时,是社会派推理全盛时期,虽只受到少部分推理迷支持,却对后来崛起的“新本格派”影响深远,这是其他三书无法企及的。④

这四大奇书的共同特征是,以正宗推理小说的标准难以进行衡量的作品,且作品除了在深具推理本味之外,还富含强烈的思想性。这一点在《脑髓地狱》一书中表现得尤为明显。倾作者一生精力所创作出来的奇书《脑髓地狱》(ドグラ•マグラ)以充满异趣和幻想色彩,同时又兼具恐怖性的文字,将读者的脑髓带入了“有如地狱般的世界”。与其他三大奇书之专以密室杀人事件为主题不同,《脑髓地狱》则是唯一的以心理悬疑见长的变格作品。故事是写一个失去记忆的精神病患者以第一人称“我”的形式寻找自我的心理变化之历程,作者梦野久作通过这一煌煌巨制,以“作中作”⑤的模式,驱使各种各样的表达手段(如侦探小说、狂人和歌、新闻报导、学术论文、遗书、心理遗传学专论等),还大量使用处女作以来常用之拟声、拟音、拟形、拟态之叠语,终于将作品的异色气息推向极致。这种风格的作品,往往使一般读者无法适应,所以出版之后就留下了很多奇怪的传说,如“能够读完本书的人不多,读完本书头脑朦胧、想要自杀”(横构正史自述),甚至有确实引人自杀的报道出现(但没有得到警方证实)。的确,本书就是这样一部故事无统一性、难懂,又要求读者去思维的小说。买回本书的读者,请不要以难读难懂而中途放弃,读完后一定会使你体会到一种前所未有的阅读经验。

根据作者之子、有着“印度绿化之父”之称的杉山龙丸整理出版的《梦野久作日记》,我们大致可以窥见一部被后世奉为“奇书”的作品创作之艰辛。1926年1月开始动笔,最初的构想是以疯子(狂人)为主题的长篇,书名定为《疯子的解放治疗》。同年的8月21日,将《疯子的解放治疗》原稿寄给森下雨村(《新青年》杂志首任主编),后者觉得这部作品比较无聊。1927年1月1日至1929年9月20日完成首次改稿,之后用油纸包装保存。1930年1月6日开始正式校稿,六天后(11日)完成,并正式更名为《脑髓地狱》,全书40万字,后将稿件寄送给了《新青年》主编水谷准。不知何故,1931年至1934年间的日记未再提及作品第二次之后的改稿情形,但1935年出版单行本(也就是今天我们所读到的版本)时的字数是48万字,增加了20%的内容。据说,完稿后至出版的过程也不顺利,出版后又不如同年5月出版的《黑死馆杀人事件》(在《新青年》连载时即轰动推理文坛,并成为战时不少日本兵的手头必备读物)获得肯定、支持。可能是故事内容太过异色和吊诡,不容易让读者植入感情,当时的评价是毁誉褒贬参半。如果梦野久作不是《新青年》出身的作家,在推理文坛已经确立推理作家地位的话,也许不会被推理文坛认同是推理小说。

《脑髓地狱》获得绝对肯定,位列“四大奇书之首”,是上世纪60年代的事。其时,战前作品之重估风气盛行文坛,深埋已久的《脑髓地狱》终于被挖了出来。1962年,年轻气锐的文化评论家鹤见俊辅,在《思想之科学》杂志上发表论文《脑髓地狱之世界》,从作品检讨梦野久作之世界观,将《脑髓地狱》定位为日本战后文学之埴谷雄高《死灵》、堀田善卫《审判》、武田泰淳《森林与湖畔》等“世界系”⑥小说的先驱作品,评价很高。之后,很多非推理评论家,从不同角度发表论文,如森秀人从作品的乡土性、地方性,水泽同从梦野久作与父亲的关系(认为梦野作品是一种怨念小说),平冈正明从其作品架构与文体,冢本邦雄从梦野久作与作品的异端性等等,参与讨论的评论家不胜枚举,论文数量超过50篇,但其中纯粹的推理评论很少。也因此,《脑髓地狱》成了推理小说中罕见的超越推理小说范畴并得以跨入纯文学殿堂的异端文学作品,“足以比肩太宰治的《人间失格》、夏目漱石的《心》等经典名作”,遂有“超推理小说”之誉。正因为如此,本作已被译介成法、汉、英等多种语言,一位法国读者在读完法译本后这样描述道:“我迷失在那如电影画面般的文字之间无法自拔,真是不同寻常的体验啊。”《脑髓地狱》还曾于上世纪80年代被导演松本俊夫拍成同名电影,引起了不小的轰动。

关于这部奇书容我后面再予以深度分析,先谈谈该书作者梦野久作吧。

二、传奇一生:伟大奇作的现实来源

梦野久作,日本著名幻想文学作家、变格派推理大师。他的一生有三部分内容一直处于不断变化中,分别是名字、住址和职业。本名杉山直树,后改名杉山泰道。曾用笔名尚有海若蓝平、香俱土三鸟、土原耕作、萌圆、杉山萠圆、沙门萌圆、萌圆山人、萌圆生、萌圆泰道、朴平、白木朴平、三鸟山人、香椎村人、青杉居士、外人某氏、钝骨生、TS生、T生等。现在也有人称他作“梦久”、“梦Q”。1926年,梦野久作在成名作《妖鼓》投稿前,曾拿给他的父亲过目,他的父亲看过后即说:“就像梦野久作所写的小说。”所谓的“梦野久作”是博多地区的方言,意指精神恍惚、成天做白日梦的人。曾经有过数十个笔名的他,自此固定使用这四个字为其笔名。

梦野久作1889年1月4日生于福冈县福冈市小姓町。父亲杉山茂丸,为奉行国家主义的政治团体“玄洋社”的首脑之一,是个著名右派人物。茂丸经常为贸易、政治活动奔走香港、福冈以及东京等地,女性关系也相当复杂。两岁时,久作父母离异,童年一直跟随祖父三郎平、继祖母友子居住,三郎平教导久作日本谣曲和中国的“四书五经”,打下久作扎实的写作基础。受国家、家庭等各方面因素的影响,住址几乎每年都有变动(甚至有一年变更三次的情形),加上长期缺乏亲生父母管教,造就了久作内向、离群、压抑、冷静的性格。

1902年,祖父三郎平因病去世,之后久作进入福冈县立中学修猷馆⑦,就读期间受到爱伦•坡、黑岩泪香等人的作品影响,开始关心推理小说。1908年从中学毕业后,从军加入近卫步兵第一连队,役毕后就读庆应义塾专攻历史,并创作习作小说《巡礼之池》。1913年,久作自庆应义塾辍学,回到父亲茂丸于福冈购置的土地经营农场。未几,受“废嫡风波”⑧影响,久作决定离家流浪,并曾进入到东京深川的工厂地带和贫民街,过着普通劳工的生活。两年后,于东京文京区本乡的喜福寺剃发出家,改名泰道,法号萌圆。1916年,为了抒解心中郁结,以行脚僧身分赴奈良、纪伊地区修行。久作于1917年还俗,一边继续经营杉山农场,一边教授“喜多流”谣曲(日本能乐的一大流派)。1919年,久作任职《九州日报》(即后来的《西日本新闻》)记者,在报纸上发表了数篇新闻报道和童话。1918年,开始在茂丸创刊的杂志《黑白》发表《谣曲黑白谈》等能乐专评,以及《空地》、《脸》等短篇小说。同年2月,与镰田昌一的三女阿仓结婚,婚后夫妻关系和洽。这时的久作,人生终于不再颠沛流离,生活的稳定和心神的安宁带来了文学创作能力的真正激活,这方面最直观的证明就是笔名最终定格在“梦野久作”上而未再变更。

1922年,久作以杉山萌圆的笔名,由诚文堂出版了自己的首部长篇童话《白发小僧》。1923年的关东大地震期间,久作以九州日报社震灾特派记者身分赴京采访,发表数篇纪实报道,表现活跃。1924年,久作以小说《侏儒》参加博文馆举办的推理小说征文,入选佳作,这是他第一次获得推理类的奖项,不过未受到普遍重视。1926年,《九州日报》经营不善,久作也因而离职。当时江户川乱步早已以《两枚铜币》、《D坡杀人事件》等作品轰动文坛,日本推理正值沸沸扬扬的肇发时期,推理专门志《新青年》亦在此年举办小说奖,久作以《妖鼓》参赛,与山本禾太郎的《窗》并列二等奖(一等奖空缺),正式在推理界出道。当年他已经37岁,与其他作家相比,可说是成名较晚了。

1927年,久作执笔完成《疯子的解放治疗》,并未发表,成为日后大作《脑髓地狱》的初稿。1928年起,是梦野久作的创作黄金期,产量非常惊人。久作陆续发表《人脸》(1928)、《死后之恋》(1928)、《瓶装地狱》(1928)、《押绘的奇迹》(1929)、《中国米袋》(1929)、《铁锤》(1929)、《飞翔于空中的洋伞》(1929)与《童贞》(1930)等风格奇特的短篇杰作,连江户川乱步亦连连对其充满妖异、幻想气氛的文采激赏不已,奠定了久作独一无二的变格派大师地位。

1930年,久作再一次经历人生变故,接续刚刚去世的岳父工作,担任妻子老家的福冈市黑门三等邮局局长,一当就是四年。1935年1月,构思十年、推敲十年的毕生巨著《脑髓地狱》终于出版。是作与1934年由小栗虫太郎的《黑死馆杀人事件》,并称为“战前两大难解长篇推理”,为“新青年世代”的两座极峰。发表过《脑髓地狱》后,久作依然马不停蹄地陆续创作了《二重心脏》(1935)、《巡查辞职》(1935)、《人肉香肠》(1936)、《恶魔祈祷书》(1936)、《女坑主》(1936)、《冥界进行曲》(1936)等精采短篇,他却在此时突然因为脑溢血而遽然辞世。⑨然而,创作欲旺盛的梦野久作,在短短十年间所留下的大量作品,至今依然是无人能够仿效的变格经典。

诚然,乖变多舛的命运与高产高质的作品未必成正比。稍作观察,我们就可以发现,久作在小说上的成就,主要还是在他人生相对稳定的后半段。当然,这个“后半段”他也有时间好好审视自己的前半生,并将这些经历妥善化用到作品中,这就造成了其小说题材的多样化,如《冰涯》、《死后之恋》等涉及到日俄战争和军队内部的派系斗争(这和他的从军生涯有关),《乡村事件》涉及到发生在乡村里的一些俚俗趣事(这和他早年跟随爷爷的生活及作为记者和行脚僧的游历采风经历有关),《铁锤》涉及到股票市场的情节(这和他的家曾搬到博多的旧股票交易所附近有关)……实在是不胜枚举,几乎每部作品都能够发现作者生活的轨迹,即使是《脑髓地狱》这样思想性丰富的作品也不例外。

从现在的家族印象来看,孕育久作成长的家庭环境相当复杂。久作两岁的时候,亲生母亲阿边与茂丸离婚,改嫁高桥家。刚和生母熟稔起来的梦野久作,只好交由祖父杉山三郎平和继祖母友子抚养,住在一起的还有两人的女儿、久作的姑母薰。父亲又与户田几茂结婚,没几年他的五个同父异母的兄弟姐妹先后出世。和继祖母、继母、同父异母的兄弟姐妹一起住,这样的家庭很有中国式的传统特色。受各方面因素影响,杉山家曾一度穷困已极,只能靠继祖母友子和姑母薰制作的押绘 、继母几茂缝制的制服维持生计。这样的儿童时代环境在久作以后的小说中也有所反映,比如继母继子题材的《人脸》等,《脑髓地狱》也有涉及异母兄妹的婚事。而生活窘迫、以长辈的押绘过日子的经历,则被久作写进了中篇名作《押绘的奇迹》,作品中关于母亲与歌舞伎艺人发生精神恋爱的情节设置,也多少反映了久作对生母高桥边持久的思恋和对父母离婚行为的反感。该作是我读过的所有久作小说中最具人情味和美感的作品。此外,关于“废嫡风波”,也被久作化用在了作品中。据说支持废嫡的人曾建议把久作设计成疯子送进精神病院,这样久作便无法治理家族产业了,很可能《脑髓地狱》中最初的情节设置就和该未遂事件有关,而同一作品中的《疯子地狱邪道祭文》对将有问题的人全部送进精神病院的行为进行了深切控诉,也有评论者认为这是久作在借题发挥,是对继母几茂以母亲的身份却并不反对“废嫡活动”的进行这一背叛行为的宣泄。

上文曾提到久作在创作《妖鼓》之前经常更换笔名,其实这些更换行为本身一来很好地说明了使用者(久作自己)在心境上无所可栖的迷惘状态,二来也是其生活经历始终处于不断变化之中的反映。比如将出家人的佛语称呼“沙门”与自己的法号“萌圆”结合在一起的笔名“沙门萌圆”、用名字“杉山泰道”的罗马字母开头拼成的笔名“TS生”、有年轻书生意思的笔名“青衫生”、给本姓“杉山”安上法号组成的笔名“杉山萌圆”、来源于杉山农场所在地福冈县粕屋郡香椎村的笔名“香椎村民”……这些笔名无一不具备久作特有的生活印记。换住址是迫于无奈,换笔名是调整心情,而换职业则二者兼有之吧。另外,笔名在久作的作品中还有一个重要的用处——“一人多角”。久作最早在《某外国人谈话录》(TS生记录整理)等时评中使用了这一文学手法,里面的询问者、回答者、记录者其实都是久作自己。“一人多角”最早属于戏剧表演艺术范畴,却被久作很好地用于文学创作中,他的一些小说包括《脑髓地狱》在内,都很巧妙地予以了应用(该手法在日本推理小说中最终发展为“多重人格叙述”,成为“叙述性诡计”的重要组成部分,这恐怕不是久作能想到的吧)。

三、妖魅独白:支撑华屋的变格主梁

日本推理的历史最早可以追溯到明治时代著名作家、翻译家黑岩泪香于1889年9月10日发表的短篇推理作《凄惨》,小说中的两个侦探以被惨杀的身分不明的尸体手中握住的三根头发为线索,对犯人进行科学推定。可以这么说,日本推理自发轫之初,就具备了“科学探案”的本格创作态度。“本格”是日语词汇,有正统、传统、正式的意思,但真正形成推理创作作家群,并形成以“本格”冠名的流派,那是《凄惨》发表三十余年后的事情了。所谓本格推理,是指重视推理程序、逻辑思维,强调解谜缉凶的传统推理小说。本格推理最早由推理小说之父埃德加•爱伦•坡发端,再经过创造出名侦探福尔摩斯的柯南•道尔以及创造出名侦探布朗神父的G.K.切斯特顿的发展,最终达成黄金时期的鼎盛,这一过程中产生了大量优秀的作家作品,影响既深且广。黑岩泪香曾大量译介和改写了欧美的本格杰作,终使日本文坛颇受波及。

直到1923年,以“日本侦探小说之父”江户川乱步在《新青年》杂志上登载名作《两枚铜币》为标志,日本终于有了自己的独立本土创作,推理发展终于走入“黎明期”。也就是说,日本虽大量袭接了欧美解谜推理的创作精华,却在同时发展了本土的新流派。1926年,小说家兼评论家平林初之辅在论文《侦探小说文坛诸面向》中指出,“探索精神病状、异常心理主题,并藉谜团手法来呈现惊奇感和意外性的小说,可归类为‘不健全派’,用来和解谜推理的‘健全派’有所区别。”约莫同时,甲贺三郎也对同样的文类取了不同的称呼,即“本格派”与“变格派”,并沿用至今。当时的多数作家,如江户川乱步、横沟正史、小酒井不木等人,同时创作两种文类,这也可以说是早期侦探文坛的常态;但其中有两位作家类属异数,耽守本位从事创作,分别立于“本格”与“变格”的两极,作家生涯十分短暂,却像光芒夺目的流星般,在推理迷的心目中留下永恒的身影。前者是成就日本现代本格线索,被称作“奇迹作家”的大阪圭吉;后者则是毕生穷究心智,探索人心变态乖违、幽暗离常的超现实美学,有“怪物作家”之名的梦野久作。

说到“怪物作家”这个名号,我觉得有两层含义,第一层是指久作小说中的世界往往具备非现实性、异国性(架空色彩)、虚无性、孤独性、梦幻性、无序性和荒诞性,依此主设定,在其中生活的人通常都会遭遇常理无法解释的事和物,对于读惯了科学搜证和逻辑推理内容的读者必然会觉得这样的作品“太怪异了,充满着不可思议的事物”,如《大楼》、《怪梦》、《吊死尸》、《童贞》、《白菊》、《人脸》、《木魂》等作品,要么缺乏起承转合的情节安排,要么故事内容难以理解,要么剥离现实、荒诞不经,要么寓言童话味道十足(这一点和其前期投身于童话创作有关),总之给你的感觉就是一个字“怪”!第二层含义是指作家本人的创作个性过于偏乖,除了出道作《妖鼓》、名作《少女地狱》等极少数作品略带惊悚悬疑色彩外,其他作品都是写“怪异环境中的怪异之人”,全无本格推理的内容存在。想想看,受欧美古典推理影响如此之重的日本,竟然出了久作这样的对本格写作毫无兴趣的“奇人作家”,还真让人唏嘘。要知道,即便是有“炫学之才”的小栗虫太郎,他的作品也还不得不囿于本格的框架做他的玄妙文章,更别说其他同时期的推理作家了。当然,梦野久作的作品却又并非空洞无聊,反而包罗万象,如万花筒一般,遍读其作我们便会发现作者是个博学之人,心中油生钦佩之情。这种创作风格在当时可谓独树一帜、傲视环宇而无他,因此江户川乱步曾说:“我曾经称梦野是‘墙外作家’,这样的称呼虽然很没有礼貌,但那是意味着不甚了解欧美本格侦探小说妙味,或是假定了解也不是非常喜欢的作家。”由此可见,乱步与久作两人之间存在着时代性的限制和文学资质的差异,只不过乱步还是站在友善的观点来论断久作。

正因为久作的作品内涵超越时代性,亦即当时文坛的限制,才有必要更加虚心重新评估久作的份量。文学中本来就不分什么纯文学或本格文学,只有作品好坏之分,优秀的作品即使在特定的时代性之中予以定位,还是能够下受局限的流传后世,受到重新评价。“推理”作为大众文学之一宗,原本就与社会百态、自我深渊、色情、恐怖、幻想等脱离不了关系,如果局限于所谓的“本格推理”,反而封闭了“推理”自身孕育的文学沃野。因此,梦野久作式的“变格”存在,不管在当时还是现在抑或将来,都是值得广大读者和其他推理作家尊敬的。久作的创作态度,恰似已然臻至王国维在《人间词话》中所提到的人生第三境界:“众里寻她千百度,蓦然回首,那人却在灯火阑珊处。”在久作的观念里,“侦探小说并非如现在这样,只能够租住在其他艺术的公寓里过着拮据的生活,在下久的将来,必须萌生自由奔放的最新艺术之芽,压倒、抹煞过去的一切艺术,百分百的占有全部艺术。”他所实践的“侦探小说”成果既是真正现代化的语言艺术作品,同时也具有冲击现代社会文明虚伪内涵的批判性,更是“足堪悠闲玩味的最普遍的大众读物”。

既然久作小说中的“怪”都是经过其艺术加工的结果,那么“怪”之源大概都是久作一生中所观察到的活生生的人了。久作由于早年的生活体验相当丰富,对人间也有与众不同的观察角度。也许因为幼年缺乏父爱,也许因为看破红尘,久作笔下的世界经常充满与现实疏离的异国风情,笔下的人物经常充满对抗宿命而不可得的凄绝怨怼。这也是为什么久作的推理小说能够不受既有解谜形式的框限,逸升到文学艺术层次的主要原因。久作心目中的推理小说并不是逻辑推衍、不是神探破案,而是在妖魅的怪奇气氛中,细腻地描写出人性怪奇、丑恶、战栗心理的唯美面向。例如《妖鼓》描述一具音色阴沉、受到诅咒的名鼓,对周遭关系人所造成的连续悲剧,作品看似写鼓的前世今生,实则写人的无尽贪欲和狭隘的冥顽心理,小说中鹤原家的未亡人所作出的种种性变态行径,难道仅仅是因为受到鼓的诅咒和蛊惑吗?这种以唯美的华丽笔触艺术地再现人性之恶、人性之病态,我们在其后来的《瓶装地狱》、《冰涯》、《不冒烟的烟囱》、《铁锤》、《少女地狱》、《死后之恋》等作品中也将很深刻地体会到。

久作的变格小说还有另一大特点,就是结构上的“怪”。他经常以第一人称的手法书写,包括大量运用“独白体”(或称“告白体”)和“书信体”,借此表现出人物深受上一代命运的牵扯,而无法轻易抛开的强烈执念,或者内心复杂的情绪与无可解释的冲突。梦野久作的小说中“书信体”结构的有很多,《白发小僧》、《妖鼓》、《少女地狱》、《瓶装地狱》、《冰涯》、《押绘的奇迹》等著名作品都用了此一结构。其中童话《白发小僧》是写给成人阅读的作品,内容讲的是爱读书的主人公成了自己所读的书中的某个故事人物,本作的结构或者干脆说“书信体”其实就是“作中作”模式的一种变形。而小说《瓶装地狱》则由三个漂流瓶中装着的有时间先后顺序的三封信所记录的故事构成。“书信体”在《脑髓地狱》一书中也有着完美的表现(占了近1/3的内容)。

“独白体”、“告白体”可以看作是“书信体”的一个“变种”,比后者多了一些“听众”的互动和反应方面的内容,另外去掉了书信的格式。大体上的结构就是主人公“我”或者某人一上来就自言自语,要么就找一位或者数位听众,然后絮絮叨叨、拉拉杂杂地诉说、告解、倾吐自己曾经经历过的奇事。这样的作品有《死后之恋》、《恶魔祈祷书》、《人肉香肠》、《中国米袋》、《超人须野博士》、《铁锤》、《狂气地狱》等,故事中的那些不管听众反应,一味自说自话、饶舌不已的角色,很容易让人联想到《脑髓地狱》中的正木敬之博士。

另外,“病院”、“梦境”、“双重性”也是久作小说的关键词。如《复仇》、《狂气地狱》都写了被幽闭在精神医院里作为受实验者而存在的“我”看到的世界,《虫之命》写了身为人类的勘太郎和变身为虫的勘太郎的不同体验,《大楼》写了“我”看到只有一墙之隔的另一个“我”,《病院》写了接受精神治疗的病患“我”和对精神病人实施试验治疗的脑髓研究家“我”之间发生的事,《奥莎贝丽公主》、《正梦》写了主人公看到自己以前(包括胎儿时)做过的梦都应验了。这三方面主题在梦野久作之毕生杰作《脑髓地狱》中也都有着深邃体现。

四、脑髓地狱:久作异风的集大成者

关于久作的《脑髓地狱》,前文已经提及其创作之经过,从构思到起草,到形成初稿,再到改稿、校稿,直到最终成书,所费时间之长、心力之巨、过程之曲,都是其他作品无法相比的。可见,《脑髓地狱》是久作倾注一生的作品,而大到他的人生观、世界观,小到他的文学观、写作观,在这部毕生力作中在在有不同程度的体现,因此我们会看到该书中有久作其他作品的影子,不管是内容上还是形式上,皆有所承继、发展和深化。《脑髓地狱》仿佛就是久作的镜像,是其风格的集大成者,是梦野文学的“一切”,也是日本近代文学的杰作,更是属于全人类的二十世纪存在主义的最高作品之一。也就是说,《脑髓地狱》一书绝对值得我们好好加以研读。

整部作品的大致内容如下:一名男子在从未见过的房间醒来,惊恐发现对自我的陌生与不安。隔壁女子凄怨沉痛的叫喊,向他诉说两人的关系,诡异而惨绝的讯息更令他恐惧。一位名叫若林镜太郎的人出现,自称代替已故的正木教授来完成以男子为实验对象的疯子解放治疗,藉着帮助他恢复记忆,解开离奇案件之真相。然而,已死的正木教授却又突然出现,提供了许多扑朔的线索,男子回溯祖先的历史,潜藏在基因中辗转遗传到他身上的祖先记忆“唤醒”……究竟,事件的真相是什么?男子是否能够找到自己的真实身分?引起正木敬之和若林镜太郎“心理遗传学”研究兴趣的大事件真凶究竟是谁?利用精神科学的犯罪真的存在吗?随着故事的不断推进,谜团愈加错综复杂,让读者不知哪些是真实、哪些是梦境,这一切的一切都要留待小说的结尾才会揭晓。

下面谈谈《脑髓地狱》的结构。之前已经提到,小说采用了“作中作”的“套匣式”故事结构,但绝非普通的“套匣”。中国有句俗话用来形容物品的层数多,叫“里三层、外三层”,不错的,《脑髓地狱》正是如此。这部书的外层由三部分构成,分别是起首的《卷头歌》、以“我”为视点进行主观叙述的“地之文”和大量具备“作中作”意义的文件资料“书简群”。其中的“书简群”又由好几个部分组成,即所谓的“里三层”,大致包括这些内容:和歌《疯子地狱邪道祭文》、正木教授访谈录《地球表面乃是疯子最大的解放治疗场》、“绝对侦探小说”《脑髓并不是思考事物的地方》、学术论文《胎儿之梦》和手记《空前绝后的遗书》。但这还没有完,因为“书简群”中篇幅最巨的《空前绝后的遗书》又由几部分构成,且叙述方式也不尽相同,遗书、电影剧本、小说、案件笔录、人物访谈等多种文体夹杂在这个所谓正木教授死前撰写的手记之中。然而,《脑髓地狱》的构成虽笼统地冠以“套匣式”的名号,其内部的复杂程度却远非笔者上文寥寥几笔所能带过,因为所谓“里外诸层”,可不是简单的包含、并列关系,梦野将“双重性”、“一人多角”、“多重解答”等手法巧妙地运用到各层面的文字叙述中,从而造成了其关系表现出既层层递进、又互为呼应的复杂状态。“地之文”中的叙述者“我”与杀人事件的嫌疑犯“吴一郎”,两人的身份时而重叠、时而分离,唐玄宗与杨贵妃之间的旷世恋情和“我”又有何关系;从事精神病理学和心理遗传学研究的正木敬之教授,时而死去留言、时而现身说法,一会儿变成故事主角,一会儿又成了“旁白”,还有个“面黑楼万儿”的怪名,又突然成了“吴一郎”的生父;若木镜太郎和绝世美少女是何关系,为什么要消除她的人世身份,其研究是为了追踪精神科学的先验犯罪,还是另有更深层次的目的……结构上的模糊和暧昧,使得本作的语言带有某种妖魅气质,读者在阅读过程中往往会“无法读下去”、“这些内容哪些是事件真相、哪些是梦境描绘,实在把握不住”,对所接触到的故事信息产生“不信任感”和“无力感”,这也是《脑髓地狱》之所以被视为“奇书”的原因之一。其实这种“不信任感”和“无力感”,从小说起初的主叙述者“我”于嗡嗡嗡的杂声中醒来却想不起来自己是谁的那一刻,就已经开始建立。而与岛田庄司的名作《异邦骑士》相比,同样是基于失忆者确认身份、找寻“过去”的主设定,随着情节的演进,《异邦》是让读者越来越清楚、迫切期待揭开谜底的那一幕,《脑髓》则是让读者越来越糊涂、不知谜底隐藏在哪里(自己是否错过了?)。“就这么跟着‘我’发疯了,《脑髓地狱》这个‘假想现实装置’好恐怖啊!”一位日本读者如是说。

那么如何破除这种“无力感”呢?我觉得对于“地之文”和“书简群”的准确解读是其关键。对于《脑髓地狱》这本书来说,“作中作”的模式并不仅仅是指称内容博大精深的“书简群”,“地之文”在描述正木敬之起居室的内部陈设时,也曾涉及很多与小说主旨、主要情节、重要人物有关的东西(那些摆放在玻璃柜中,由住院病患基于“我的脑筋已经像这样痊愈,请让我出院”的意义,提出给主任教授之物;还有一些珍贵的研究资料,如精神病患发作前后的表情对比照片、属于因精神病而灭门的家庭传家之宝物的幽灵画像等),其中最骇人的便是“收容在附属病房的一位年轻大学生”写成的标题同为《脑髓地狱》(DOGURA.MAGURA)、叙述内容也与《脑髓地狱》诡异般相似的文章。关于这篇“作中作”的《脑髓地狱》,小说《脑髓地狱》是如此描述的:“我忽然发现这个橱柜最后面、玻璃橱门坏掉的角落,与其他陈列品有一点距离的位置,放置一件奇妙的东西……那是装订成约莫五寸高度的稿纸,似乎曾被相当多人阅读过,最上面的几张已经破破烂烂了,而且很脏。从玻璃破裂处小心翼翼伸入我的手。仔细调查后发现总共有五册,每册的第一页都以红墨水写上很大的阿拉伯数字编号和I、II、III、IV、V。翻开最上面一册破烂的第一页仔细一看,是用红墨水写成、如写笔记般横书成似和歌的内容……下一页是黑墨水以哥德式字体所写的标题《DOGURA.MAGURA》,但并无作者的姓名。开头第一行字是以……嗡嗡—嗡;嗡嗡嗡……的片假名行列开始,而最後的一行字同样是以……嗡嗡——嗡—嗡嗡嗡……结束,感觉上好像并非一气呵成的连贯小说,而是有点像捉弄人般、带着相当疯狂性质的原稿。”这样的叙述以及若林博士关于该文章的解说,读者难免都会将这个“作中作”和《脑髓地狱》这整部小说本身重叠在一起,因为《脑髓地狱》最初也以《卷头歌》起头,正文部分也是以“……嗡嗡嗡……”的片假名为始终的“咬尾蛇”样式,而且在内容方面也差相仿佛。作者在后文又借了《空前绝后的遗书》中的“正木博士”之口,对“作中作”的《脑髓地狱》的真正作者“吴一郎”很可能就是正本《脑髓地狱》的叙述者“我”这一点进行了明显暗示,可又不能完全确认此点,因为两者在某些细节方面仍存在差异,而且“我”见到了那个精神病患“吴一郎”,但对方的长相和“我”几乎一模一样,那么究竟“我”和“吴一郎”貌似一人实则两人,还是“我”作为“吴一郎”在梦中虚造出的形象而存在(“我”的所见所想都是梦境)呢?“其中插入的事实非常离奇,全篇百分之百到处重叠着科学趣味、搜奇情趣、色情表现、侦探旨趣、无知品味和神秘气息等眩惑性的构思,如果冷静读完,会发现弥漫着一股恐怖的妖氛……一位恋慕着神似这位腐烂的美人生前形貌的现代美少女的英俊青年,在无意识之间犯下的残虐、悖德、不忍卒睹的杀人事件的调查报告……这类东西与各种令人费解的事掺杂在一起,与主要情节毫无相关的状况如万花筒般旋转出现,可是阅读之後却发现其中的每句皆变成极重要的主要情节记述……不仅这样,这种魔幻作用的印象从最前面的深夜唯一时钟声音开始,逐一发展之后,在下知下觉间又回到最初听见的深夜唯一时钟声音之记忆……这一切的一切都只是精神病患者在某个深夜里听到钟声的一瞬间所做的梦,而这一瞬间所做的梦却让人觉得有二十几个小时之久,所以如果以学理说明,最初与最后的两个钟声,实际上应该只是同一个钟发出的同一个声音……”若林博士看似在评价“作中作”,可又像是梦野久作借题发挥,在向读者阐述《脑髓地狱》本尊的玄妙。应该说,这样的故事设置颇类似于中国的著名儿歌:“从前有座山,山上有座庙,庙里有一个老和尚和一个小和尚。有一天,老和尚给小和尚讲故事:‘从前有座山,山上有座庙,庙里有一个老和尚和一个小和尚……’”我们说,后世的推理小说中“作中作”的意义多半是用以增加“模仿杀人”的恐怖气氛的,这和爱伦•坡在其恐怖小说名作《鄂谢府的倒坍》中的处理手法是一脉相承的;但像《脑髓地狱》这样,将“作中作”与小说正本等同起来,有意掩盖两者的差异性,制造“梦野久作(小说正本作者)=‘我’(小说正本叙述者)=‘吴一郎’(作中作的作者)”的“阅读错觉”,而又不在作品中予以明确揭示,将真相的关键点隐藏于字里行间,读者深陷“身份模糊”与“情节暧昧”的泥淖之中,如此写法实属罕见,不仅达到了心理恐怖的气氛效果,还提高了文本解读的难度,可谓一箭数雕。

和“作中作”近似,出现在“书简群”中的作品也堪称绝品,令笔者大开眼界。从《疯子地狱邪道祭文》到《空前绝后的遗书》,洋洋洒洒的五篇文章,占去了全书近一半的篇幅,且文体、风格各具特色,所带给我们的信息也是递增渐深的,以“我”的视点阅读下来,对于精神科学犯罪、精神病理学和心理遗传学的相关知识基本能够理解了,不管这些内容是否符合“唯物科学”的精神态度,仅从文学作品和科普小品的标准来考量,再从上世纪二、三十年代这样一个创作背景来审视,《脑髓地狱》的核心理论能够做到“自圆其说”并让读者信服,已经足以证明其伟大了。笔者不才,仅对“书简群”试作简析。《疯子地狱邪道祭文》用“和歌体”的形式向读者描述了自古到今社会和医学界对于精神病患的处理方式之黑暗内幕,其中列举的一些病患实例,也与“我”的“实际观察”及若林镜太郎、正木敬之与“我”的谈话内容相呼应,对于整个“书简群”来说,本文的主要作用是“立论”,因为其所揭示的内幕既是激发正木博士研究兴趣的诱因,也是其决定使用空前绝后的心理遗传学原理对精神病患进行施救,并希望得到全世界普遍认可和赞誉的源头,而且实践性和文采性兼具的“和歌体”祭文毕竟比仅为理论阐述的学术论文《胎儿之梦》更能带来真实感。之后的《地球表面乃是疯子最大的解放治疗场》,以谈话录的方式阐述了这样一个观点,即“地球上人人都是疯子,正常人和狂人之间没有本质区别”。也就是说,任何人都可能出现精神异常,包括正在读这篇剪报文章的故事叙述者“我”和正在读这本《脑髓地狱》的读者“您”,也不例外。从这个层面再予以分析,似乎“书简群”中文章的真实性和可靠性颇令人怀疑,毕竟视点是尚不知精神状态正常与否的“我”,然而一旦这样考虑,会不会又一次陷入作者可能刻意安排的“循环论证”、“自相矛盾”之怪圈呢?阅读《脑髓并不是思考事物的地方》这篇所谓的“绝对侦探小说”的时候,仿佛又有类似于被“作中作”的《脑髓地狱》“耍弄”的感觉。本作的内容以正木博士的《脑髓论》为外衣,以病患青年“阿呆发愣博士”的精神病理学题材的演讲稿为内核,说明的论点也很明确,就是“脑髓不具备自主思考能力,只起着貌似电信局的信号中转职能”,“真正对人类行为发生作用的是人体单个或多个细胞的反射交感本领。”这样的论断,不管是在小说环境中,还是在作品成书当时的社会环境中,抑或如今我自己所了解的知识环境中,都是近乎开历史新河似的。仿若以此文打头炮一样,论述更加专业的《胎儿之梦》开始了,文章中叙述者“正木博士”以不失言简意赅、鞭辟入里的语言进一步对细胞的反射交感能力进行了分析,指出“这一能力是人类祖先的遗传记忆历史积淀的结果”,其本质是“心理遗传”。这一理论将所有唯物科学方面的难解问题一笔勾销了,倒好像那些亘古以来的不可思议的灵异现象和梦幻事件,都是为了证明出现在这里的“心理遗传理论”的正确性才存在的。《胎儿之梦》带给我们思维上的冲击是巨大的,令人茅塞顿开,仿佛艰深的理论都和桌上的物品一样了然于眼前。同时本文还有另一层意义,就是为精神科学犯罪案例存在之可能性作理论准备,因为“事实总是存在于研究之前”。日本后世的推理小说家松冈圭佑创作心理悬疑惊悚小说《催眠》,本格推理作家们喜好描绘“降灵会”、“笔仙实验”等灵异场景中的杀人事件,其理论依据恐怕都与此有关。关于精神科学犯罪的讨论,主要在正木博士自杀前所撰写的手记《空前绝后的遗书》中有所展现。当然,该“遗书”也是正木博士关于疯子的解放治疗之实验结果报告,其最重要的部分显然就是以吴一郎为主角的两起杀人(未遂)事件之相关资料,因为这部分内容不仅将成为心理遗传学和精神犯罪的实证,也是将整部作品引向核心和主轴的重点。在“遗书”之后,被叙述者“我”认定已然死去的正木博士突然现身,一番对话之后“我”也似乎即将寻回自己的身份,但小说故事却在这时发生了读者意想不到的逆转,由“遗书”中的《缘起》章引出了一段与描绘美人尸体腐烂过程的卷轴画有关的故事:卷轴画的作者为唐玄宗时代的年轻画家吴青秀(梦野久作对此人事迹的刻画有参照“画圣”吴道子生平的痕迹,而那幅《死美人图》及相关情节对于“妖怪推理作家”京极夏彦写作《巷说百物语•帷子辻》一文恐怕也有些借鉴意义),吴曾深受玄宗宠爱,失去皇宠后的他将妻子黛掐死在秘洞中,并试图将尸体腐烂的过程画在卷轴上,以向皇帝表示不妥协之意,然画笔却跟不上尸体腐烂的速度,随之疯狂的他竟用鹤嘴锄杀死了另一个女人并将其尸体带回秘洞继续作画。愤怒的村民烧了秘洞,而吴青秀也与妻妹芬相好并双双逃去了日本……这则发生于一千多年前的唐朝典故,竟然与吴一郎杀人事件扯上了关系。吴一郎真的是看到了流传下来的卷轴画,祖先的心理遗传得以激活,最终施行了犯罪行为吗?所谓真相,似乎始终游离于虚实之间、正常与异常之间,永堕“如梦之梦”中。《脑髓地狱》的作者梦野久作先生将把读者“您”带向一个怎样的终极地狱,已经不是我们这些普通人所能“推理”的了,还是请“您”老老实实地将全书阅毕吧。

总的来说,《脑髓地狱》之奇,在乎环环相套、层层相因的结构,在乎不断翻转、真相未明的情节,在乎自我缺失、深陷迷惘的人物,更在乎如此玄妙结构、如此奇想情节、如此异色人物所共同编织出的“脑髓地狱”。变态美学爱好者在其中看到了三岛由纪夫,存在主义笃信者在其中看到了萨特,表现主义崇拜者在其中看到了卡夫卡,精神医学研究者在其中看到了弗洛伊德,而广大的推理小说迷们则在其中看到了众多推理大师——这就是《脑髓地狱》的魅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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注释:

①《脑髓地狱》的日文书名是ドグラ•マグラ,原文来自九州地方的冷僻方言,其含义原著中作者有专门说明,这里不再赘述。

②轻小说(Light Novel):是源自日本、近些年来兴起的一种小说分类,以年轻读者为主要读者群取向,通常使用漫画风格作为插画的一种娱乐性文学作品,因为写作手法的随意,阅读起来多数较为轻松的缘故,因此得名。

③在日本文学中,尚有“日本三大奇书”的并称,即将“日本推理三大奇书”中的《黑死馆杀人事件》换成《家畜人鸦俘》(是被誉为“战后最大奇书”的反乌托邦科幻小说,其经典地位丝毫不逊于同为SM文学代表作的《索多玛120天》和《穿裘皮大衣的维纳斯》,全书共5卷,作者沼正三)。《脑髓地狱》能够进入非推理小说领域的评价系统,也正说明了其独特的文学审美价值。

④《匣中的失乐》也有致敬作问世,即干胡桃(乾くるみ)的《匣之中》。另外,继“四大奇书”之后,日本推理文坛于近年内又推出了“新五大奇书”的并称,即麻耶雄嵩的《夏与冬的奏鸣曲》(1993年)、京极夏彦的《姑获鸟之夏》(1994年)、二阶堂黎人的《恐怖的人狼城》(1996年~1998年)、山口雅也的《奇偶》(2002年)和绫辻行人的《黑暗馆不死传说》(2004年)。

⑤作中作:即“叙述中的叙述”,是一种在主体文本内再嵌入其他文学体裁的副本的“套匣类”小说。“作中作”模式在推理小说中的最大作用就是“制造谜面的多层次性”。这一模式对后世日本的“新本格”颇有影响,这方面的代表作有绫辻行人的“馆系列”和清凉院流水的“JDC系列”。

⑥世界系:是动画、漫画、游戏、轻小说等文艺领域中常用的一种故事类型,目前没有严格的定义,主要有狭义与广义之分。狭义的世界系是指“主人公(我)与女主角(你)为中心的小小的关系性问题(我和你),中间没有夹杂具体设定,与世界的危机及世界的灭亡等抽象的大问题直接联系的作品群”,代表作有动画《星之声》、漫画《最终兵器彼女》等。广义的世界系是指以“打算去控制世界的意思”和“对成长这个观念的拒绝意识”为两大基础的作品群,代表作有村上春树的《世界尽头与冷酷仙境》、清凉院流水的“JDC系列”等。

⑦福冈县立中学修猷馆:现福冈县立修猷馆高等学校,简称“修猷馆”或“修猷”。

⑧废嫡风波:自从久作尊父命回家经营杉山农场,父亲茂丸和继母几茂身边的人就一直在两人面前说久作的坏话,怂恿茂丸放弃前妻之子改立几茂之子为继承人。这场风波持续了好几年。性格内向、怯弱、随和的久作只能选择逃避,无论是从事各种苦力的流浪生涯,还是出家为僧的经历,都可视为久作之于家庭内变的无奈反应。

⑨关于久作的去世经过,也有一个比较具有传奇色彩的记述:1935年7月,他的父亲因脑溢血过世。当时人在东京的梦野久作为此返回九州,处理父亲的后事。翌年,他重返东京,后于3月11日,接见握有父亲财产结算书的贵客时,大笑着说:“今天真是一个好日子……”之后,突然整个身体往后倾倒,当场死亡。因为他在结算父亲财产的同时,也准备在心理上好好与父亲做个了结,借此摆脱长期受父亲支配的阴影,没料到竟兴奋过度,与父亲一样因脑溢血撒手人寰。脑溢血非遗传疾病,但是一门三代都罹患此症而猝死,这样的情形恐怕只能用传奇来解释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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