罗生门《他们的“法悟”，他们的地狱》

重新阅读，这一次，引起我惊讶的，是芥川龙之介对于艺术那种庄严的使命感。他写了不少关于艺术大师的故事。对大师们追求臻于完美的执著，不仅强烈认同，更是景仰。写泷泽马琴那篇，创造过程中的动摇、悲观，灵感来时的兴奋狂喜不能自已，都像是自己的苦乐谈。这种创作的价值观，到了《地狱变》里，籍疯狂画师之身，烈焰般骇人地喷射而出。极丑恶、大悲痛中蕴育艺术的极美，在烈火焚身的痛苦中挣扎脱胎，有了宗教意味的庄严与神圣。“法悟”，猥琐傲慢的画师良秀，竟如一尊无所不能的世间佛，挥动画笔，让一切世间人等惊慌而恭敬地伏拜下去，其中，包括残忍的侯爷，更包括从前仍被父女之情牵绊着的画师自己。

画师良秀作品之美，建立在对世界万相，包括极丑极痛苦之人、物、情的冷静描摹上，而芥川龙之介作品之美，亦建立在人性的丑态毕露上。说是丑态，却与善恶之道德评价无关。一直觉得，优秀的文学作品，是无法涉入道德评价的。它只管尽职尽责地反照人类的心灵，那人性最幽深处的光怪陆离。它只求再深入一点，再广阔一点，不肯回避，不能矫饰，它野心勃勃，又残忍冷酷，如鹰迅猛，如蛇狡猾……最后，才看到了那释迦瞑目不语般的悲悯。

对于所有肉身凡胎的作者，这是痛苦万端的过程。无论天赋奇才，还是凭一腔热爱努力再努力的有志者，当被好奇心与创造欲带入这个浑沌之地，游走在天堂与地狱，谱写自己的神曲。被眼睛看到的，心灵感受到的所冲击、压倒、摧毁。大部分写作者并没有走到这一步，他们只是在写他们自己的情绪，讲一些《故事会》上的故事，描画他们生存的这个社会一些浮光掠影，就以为已经很了不起。他们看不见人类心灵深处的光，因为他们自己的心，是块急待上市而沽的肥腻五花肉。

真正的艺术家在觊觎着造物的天机。而这种东西，像《秋山图》里那幅神秘的绝世好画。真的拥有了，也许会招致天谴？

芥川龙之介写作也非常拼命。身体羸弱，饱受神经症折磨，最终也被自己的写作给腐蚀了。从深渊里溅出的黑泥，缠住了他的脚，他的翅膀，他的笔，他的生命。

他在矛盾中自杀而死，祸首也许是病症，也许是地狱众生的恶形恶状。这是另一个需要长篇大论的问题。但我知道的，芥川龙之介他本人，是非常脆弱，敏感，善良，且具备孩子般天真的人。用今天看到的妹尾河童一段记述，聊示对他的爱。

“制作一本大到的放在桌上摊开来、能够吸引许多孩子爬上去阅读的童话书是芥川龙之介的梦想。可惜，芥川没看到成熟了的《三个宝物》。他在出版前一年便自杀身亡了。”

“佐藤和***在文章里均提到芥川龙之介没来得及看到这本书完成就去世的事情。 “作者芥川龙之介在书未完成前便因病去世。”***隆一这么写着。大概是不想让读这本书的孩子知道芥川是自杀死亡的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