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半生缘《人生别久不成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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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 2023-03-26 02:17:3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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近日在当当网上购书,正值世界读书日临近,书商搞优惠活动,遂订购了北京十月文艺出版社新出版的《半生缘》。这世界读书日是4月23日,据说是西班牙文豪塞万提斯的忌日,亦是莎士比亚出生和去世的纪念日。恰恰这两位作家的作品我读之不多,别人说好,那么应该是好的。我想,如果有个中国读书日的话,那最好是《半生缘》付印之日吧。这样说肯定有很多人意见纷纭。但于我,则是如此的宝爱张爱玲的《半生缘》的。

我读过两个版本的《半生缘》。一九五一年定稿的《十八春》,和张爱玲暮年修改后的《半生缘》,虽然更喜欢《半生缘》里的结局,但我仍执拗的以为《十八春》定为书名最切。就像喜欢称呼《红楼梦》为《石头记》一般,因为这样的名字里似乎更有融和日月,人世脂粉,好像昆曲的唱腔,喉清嗓嫩,低回蕴藉,与这部书的文笔是一脉的,每一句都言之不尽。

张爱玲的文字历来华美酣畅,比拟对照若繁花锦绣,读之分外感到才气的强悍。单这部《十八春》,文笔如家常讲故事,平实得紧。情节也是坦然的生活,小餐馆搭伙吃饭,外出拍照丢了手套偷偷捡回来给人家,告诉了世钧自己姐姐的事却不告诉叔惠,不离奇也不跌宕。第一次拿来读还是少年时,一味只喜欢华美的语句,着实不喜此书之风,那些《金锁记》、《倾城之恋》里动心的比拟和绚烂的铺陈在这部书很少见,平白有些上当之感。现在重读,反以为这笔墨着实的好,语言是娓娓道来的,那种苍凉的冷气是淡多了,却每一句话都是未与言尽,好像总留着半句话不说,觉得不说你也知道,作者与读者竟是两相意会,不用述明,留着不尽的人世在里面。但张爱玲仍是张爱玲,苍凉的话虽不明说,可在儿女情长的叙述里总隐隐地透出寒气,如同画油画,先打上了一层苍凉的底色,然后才在此之上描绘这生动且可喜的爱情,那苍凉气再淡,却是压盖不住的,不可改变。合上书本,多少语句是过目难忘的。如可亲见那条热闹闹的弄堂,一面全是些店面房子,水门汀地下湿漉漉的,这街头浸满苍苔的石板和角落处一两束雨润过的荒草都是如此清晰可见,好像本就如此生长着的,而世钧就是曾经在这儿教曼桢的大弟骑自行车的吧。

“她是圆圆的脸,圆中见方——也不是方,只是有轮廓就是了。蓬松的头发,很随便地披在肩上。世钧判断一个女人的容貌以及体态衣着,本来是没有分析性的,他只是笼统地觉得她很好。”曼桢是个小户人家的女儿,应是轻倩的一类,绝不美得超凡脱俗,就像豫瑾看到的她的脚踝一样:“纤细而坚强”,唯一注定的是她虽善良洁净好强,却担着私娼之妹的恶名,可也没什么呀,哪来的十全十美,幸好世钧是不在乎的。我想世钧会是第一眼就爱上她的,虽然他没有觉察,连什么时候第一次看见她都记不清楚了。而曼桢也是在第一次见面爱上他的吧,世钧是拘束而好沉默的,爱情一开始就是无声无息。经常会想,如果不是叔惠的健谈,他们两个即使天天对面遇到也是从来都羞于搭讪的吧,如此一来对叔惠的健谈倒喜欢不少。两人互相爱慕,互相试探,四目经意不经意地遇上了却赶紧避开,不小心搭上了一句话,一怔下却忘了说什么。读来有窃窃的欣喜心,这爱意唯恐一说出口就被风吹跑。原来爱情的美好竟不是让对方知道,而是让对方不知不觉。

第一次分别后,世钧从南京回来,两人对视着无缘无故地笑。世钧急急地说:“我有好些话要对你说。”其实他已经说了,她也已经听见了。那一刻的快乐是终于点破了的快乐,不用再不停地猜对方心思,不用再找借口多见一面,不用再掩饰自己的话语。其实,这些也都是很快乐的。而爱玲太狠,笔锋转得快,暴风骤雨来得猛,浅红深碧都被扫尽,描写世钧和曼桢相依恋着的这几章如此之短,两人之间种种细节历历在目,一页之后面目全非。不忍心往下读,似乎不读了他们两人就那么相偎相依着,永远都在那里,从不会分开。

爱玲缓慢地但不停息地叙述着故事的发展,一个一个的丑陋等不急了的往外蹦,好像人们美好的一面在前几章用尽,曼璐、鸿才、沈太太、阿宝,一瞬间丢尽了良心,连世钧的懦弱都显得骇人,每个人的丑陋与可悲都蹦出来,蹦到字面之上,扎人泪眼。爱玲却在背后冷目旁观,是她惯有的斜睨的神情,任由情节发展,从她一下笔,这人生就是凄凉的,美好的东西从不久留。春天,虹桥路紫荆花开了,小鸟在窗台上蹦蹦跳跳,曼桢已经被关了数月,她想起将来有一天跟世钧见面,要把她的遭遇一一告诉他听。而那一刻,她不知道,世钧在门外一步步走远,两个曾经纠缠在一起的生命从此分开,苦难要蔓延十年,直到把所有人的年华折磨苍老。爱玲的笔仍是一支冷笔,要画出人生原样,即使曼桢苦苦挣扎,也再不给她一点反转的机会。

这样认真的爱情,分开也就分开了,还是照常要生活,娶妻生子,受了多少苦也要硬撑下去,嫁给自己曾经分外厌恶的人也成了情理中事,每读至此,总觉得像眼睁睁吞下一只绿头苍蝇,却吐不出来,也无法哭诉。必须匆匆地翻,才得解脱似的。那么多凄凉事,凭谁的心胸也是不得承载的。人生,一旦上了一条路就得不停地往下走。曼桢,世钧,你们的人生路还会有交汇点吗?

“世钧,我们再也回不去了。”她的声音在颤抖,他哽住了无法开口。他在绝望中搂得她更紧,她也百般依恋。重新见面已是十年之后,她憔悴多了,苦难的痕迹是掩不住的,一如她手腕的伤疤。而心已半死,我想曼桢曾经病卧斗室之时,想了千万种讲述自己的经历给世钧听的场景,也不会想到在这十年之后的小饭馆内,会用这么平淡地口吻。因为十八个春天的时间过去了,半生的缘份已横断难续。我想我其实错了,此书前后两个名字,《十八春》和《半生缘》,是各擅其场,《十八春》是头白鸳鸯失伴飞,《半生缘》是老翅几回寒暑,一个更凄惶,一个更苍凉,这正是一口气读完此书后打心底浮上来的两个词。

爱玲只用了这么些许故事,貌似漫不经心的笔墨,就把这琐细的爱写得如此讨喜。愈见笔大如橼、举重若轻。苍凉的故事在张爱玲任何作品里都读得到,却在她这唯一的长篇里,才找到真实的、却是初恋般青涩的爱。而每个读者心中,谁没有一个与之相似的爱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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