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外国当代剧作选1《羁绊是唯一的价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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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 2023-03-26 01:42:2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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探讨人物毁灭的根本原因犹如挖掘病根,在奥尼尔的许多作品里,我们都可以看到一种“交施之而交受之” 的关系,每个人都没有错,但每个人又都错了,他们是受害者,同时也是施害者。那么,究竟应该归咎于谁呢?《尤金•奥尼尔评论集》的前言中写道:“奥尼尔很早就意识到了美国推行实利主义(又称‘物质主义’)的后果和危害。……在他看来,一味追求实利必然丢失灵魂;而丢失灵魂、失去精神归属,又必然导致人的性格分裂和精神冲突。”

这个观点认为,美国社会泛滥成灾的实利主义是导致毁灭的根本原因。

而我认为,失去信仰、丢失灵魂、失去精神归属才是根本原因。所谓“失去信仰”,就是在价值观上出了问题。上文分析了奥尼尔的六部作品,在这六部作品里,我们可以看到,无论是扬克还是约翰,无论是戴恩还是西蒙,乃至琼斯,乃至莱维妮娅,他们都曾经遭受到一种破坏性力量的摧残。在遭受摧残之前,他们也许是热爱生活的,但是这种对生活的热情一旦遭到破坏,他们就不可能像从前那样单纯了。原先,他们心里只有纯粹的爱,一种突如其来的打击在他们心里注入一股毒药,从他们心里分裂出一种怀疑的,不信任的东西,他们用这种东西来提防别人,同时也伤了自己。

西蒙回忆起幼年的经历时说:“那种痛苦的感觉我从来也没忘掉,我突然一下子让人出卖、遗弃而伤害,被孤零零地撇在一个毫无安全感、信念或爱而只有危险、猜疑和吞噬的贪婪的生活里。” 米尔德里德只是一个导火索,那股破坏性的力量一直在扬克身边,她只是提醒他看见它而已。但这已经足够了。原先,他的信仰就是“使他成为生活结构中的一部分的那条线索” ,现在,他失去了它。作者说:“扬克其实就是你,也就是我。他是每一个人。”由此可见,失去信仰的后果是毁灭性的,这并不是说一个人不信仰上帝就活不下去,也不是劝每个人都去信仰一种宗教,一种哲学流派,信仰政治,或者爱情,或者随便什么形而上的东西。

在《大神布朗》中,他把基督教圣徒精神——至少是禁欲主义——的成份作为“否定生活”的因素。他似乎得到了这样的结论:生活中的某种信仰,是人逃脱与生活分离状态的毁灭性灾难的唯一出路。信仰——按神学意义——的具体形式如何,那是无关紧要的,真正需要的是要有一种直觉的认可。

“真正需要的是要有一种直觉的认可”,这是指面对生活时,人们在心理上所采取的一种普遍的肯定态度,换言之,就是乐观的心境。同一件事物,有些人看见它的正面,有些人看见它的反面,乐观者在逆境中看见希望,颓废者喜散不喜聚,别人看来极快乐的事情,在他眼里看来也不过是一个坏下去的过程,叔本华就是一例。他把“生”看作“未即死亡”,看作死亡的进行时。有些人活着死去,有些人死一样地活着,这无非是取决于一个人的心境罢了。

以扬克为例,在他没有意识到自己的可悲处境之前,他的心里就好像有一个价值转换器,一切痛苦的经验在他这里都转化为崇高的价值,这才使他成为生活的一部分,他乐于成为生活的一部分。而作者所指的信仰,就是这样一个“价值转换器”。有了信仰,人们在受苦受难时才觉值得,正是这种崇高的价值鼓励他们活下去。

然而,最根本的矛盾就在这里,扬克是盲目的,只有在盲目的时候他才能维持他的信仰,而这种盲目实际上又是可悲的,很明显,作者并不提倡这种盲目,而是把它当作“肤浅的、表面的乐观主义”来批判。这也是困扰作者的一个矛盾——清醒和快乐是根本无法统一的。当一个人看待任何事物时,都习惯性地看到它的阴暗面(或者不如说,看到它的本质),悲观主义产生了。当他意识到一切努力都是徒劳的时候,虚无主义产生了。

作者笔下的人物遭到破坏性力量的摧残,连盲目的资格都失去了,他们未必成为悲观主义者或虚无主义者,但他们在生活中所采取的态度已经较先前不同了,他们心里滋生出一种否定性的东西。“这种对理想的追求在生活中受到挫折,带来了玩世不恭和悲观绝望;这种对信仰的追求在生活中受到挫折,产生了怀疑主义;这种对爱的追求在生活中受到挫折,导向了恨或令人窒息的占有欲;这种对创造的追求在生活中受到挫折,变成了破坏性因素。” 这就是毁灭的根源。人们首先受到外界的伤害,然后,他们对生活的信心丧失了,那种“直觉的认可”消失了,悲惨的遭遇让他们心生一种“直觉的否定”,可以是悲观,是怀疑,是一种普遍的不信任;是缺乏安全感,是因为缺乏安全感而玩弄权术;是寂寞,是因为寂寞而追逐情欲;是饥饿,是因为饥饿而不得不攫取。而这必然发展成一股自毁的力量。

这就是失去信仰的后果。人们病了,疾病的形式是多样的——《奇异的插曲》里的宁娜,她一生都在寻找戈登的影子,生活把一个完整的戈登从她心里抽离了出去,这件事在她心里造成的空缺,只有一个完整的戈登才能填补,作为死者,戈登是完美的,他能满足她所有的欲望,于是在现实生活里,宁娜也需要全方位地满足自己的欲望,才能弥补心理上的空虚。她需要一个父亲,一个丈夫,一个情人,一个儿子,这样才尽善尽美了。然而,“尼娜经历了种种遭遇,遇到一个又一个男人,却始终未能找到什么可以依附的东西,也没找到能赋予生活以意义的东西。”当她垂暮时,她发现自己还是得不到戈登。戴恩的创造力遭到了摧毁,他陷入了自我怀疑和自我否定的深渊;西蒙遭到女巫的放逐,他和这个世界之间的羁绊断裂了,为了再度找到这种羁绊,他用萨拉的物欲和黛博拉的精神占有欲钩住自己,这却导致了人格分裂;莱维妮娅试图亲近母亲,却遭到了粗暴对待,从此她走上心理扭曲的道路;约翰•洛文祈祷上帝保佑他的父母,上帝让他父母双亡,从此他否定生活,否定爱;琼斯以牙还牙,当他背弃了浸礼会,投靠了他所遭遇的那种“大盗哲学”时,他就背弃了自己。疾病的形式是多样的,内心冲突,人格分裂,自我质疑,物质主义……结果只有一个,那就是毁灭。

导致毁灭的因素在人物自己心里,但产生这种因素的根源却是外界的伤害。那么,外界的伤害又是从何而来的呢?在这个问题上,作者持宿命论的观点:“我总是尖锐地感到某种潜在的力量(命运、上帝、创造人类今天我的那个作为生物的旧我,不管怎么叫法吧——总之都是神秘的力量)。” 也就是说,外界的伤害是固然的、不可避免的,命运把人们置于掌心,随意嘲弄,而人类却不知应该归咎于谁。于是作者意识到,“人是多舛的命运和他本身的受害者”,人是被生活所误的,也是自误的,这就把生活和自身全否定了,意识到这一点之后,人类的存在还有什么意义呢?

要寻找神奇的价值转换器是多么困难啊,它不是“盲目乐观”就是“阿Q精神”,根本没有推广的可能性。生存注定会毁灭,如何赋予生存以崇高的价值,甚至也赋予毁灭以崇高的价值,是作者毕生探讨的问题。只有解决了这个问题,人们才能找到生活的意义。只有找到值得为之而生为之而死的东西,人们的生存和毁灭才是有价值的。在《悲剧的诞生》里,尼采找到了艺术,但这毕竟不是每个人都能接受的。在奥尼尔早期的作品《天边外》中,作者把梦想提到一个形而上的高度,让梦想赋予人存在的价值。作者试图让人们接受这样一个事实:即使明知梦想不能实现,人也要在自我奋斗的过程中实现他的价值。《毛猿》中的扬克临死时说:“死也要在战斗中死去。”《大神布朗》中的西贝尔“试图鼓励狄奥•安东尼确信人生本身就是目的。” 但是“经过第二次世界大战以后,奥尼尔对通过追求来实现自我已失去信心。”

作者曾写道:“今天的剧作家必须挖掘自己感受到的当代疾病的根子——老的上帝已经死去,科学和物质主义也已失败,它们不能为残存的原始宗教本能提供一个令人满意的新的上帝,以便找到生活的意义,安抚对死亡的恐惧。”

由此可见,导致毁灭的根本原因就是“当代疾病”——受到生活的摧残,人们心中的上帝死去了,“人在失去了生活的信心和归属感以后,被抛在相互矛盾相互毁灭的冲动的风暴中漂泊,没有坚定的信仰,没有实现理想的勇气,也没有能指明方向赋予意义的价值观。” 而性格分裂、精神冲突、物质主义等,只是当代疾病的各种症候。

“对奥尼尔来说做到否定现状并不困难;问题在于用什么来取而代之。”(《社会批评家尤金•奥尼尔》)作者挖掘了“当代疾病的根子”,却始终未能开出一个有效的药方,战争浇灭了他最后一丝希望。于是,在作者后期的几部作品里,人们不再追求,悲观主义和虚无主义的色彩达到顶点。

通过上文的分析,我们可以看到,奥尼尔对人世的痛苦有着敏锐的关注。他一直致力于挖掘“当代疾病的根子”,从他早期和中期的作品里,我们就可以看出作者对人世的痛苦是有深刻知觉的,但是,一旦他意识到所有的努力都是徒劳,他的视力就成为他的坟墓,他的知觉就成为他的绝望。

在奥尼尔后期的作品里,这种痛苦的感觉并没有消失,反而更令人窒息。“当代疾病”的症候仍然没有改变。《进入黑夜的漫长旅程》里的埃德蒙是一个无神论者,他失去精神依托,因为不承认上帝,所以不承认希望。

埃德蒙 你跌跌撞撞不知往何处去好,也不知为什么要去。(苦笑)我来到这个世界上做一个人,真是个大错。要是做只海鸥或做条鱼,我一定生活得更好。作为一个人,我将永远感到自己是个局外人,找不到一个安身的家。我不需要什么,也不被人家所需要。这样的人永远找不到归属,永远对死亡抱着一丝眷恋!

在奥尼尔后期的作品里,这种自弃的心境和极度悲观的论调普遍存在着。由于无法战胜痛苦,人们只有通过自盲来逃避痛苦。人们在现实生活中走投无路,只有在白日梦和醉乡里,才能暂时地忘却痛苦,得到片刻的安宁。哈里•霍普的房客们但愿长醉不复醒,《进入黑夜的漫长旅程》里的玛丽用***在自己和现实之间竖起了一道墙,《诗人的气质》里的梅洛迪伪装成不可一世的少校,来掩盖自己粗俗不堪的本质,人们逃避真相如同逃避自己的坟墓。

《送冰的人来了》是一部悲观主义和虚无主义色彩极浓的作品。哈里•霍普酒店的房客们生活在白日梦中,编造出种种谎言为自己开脱。霍普把自己的失败归咎于妻子的去世,事实上,他根本不爱他的妻子,妻子在世时他就已经酗酒了。酒店跑堂罗基一再强调自己不是“拉皮条的”,事实上,他却不折不扣地干着拉皮条的行径。两名妓女幻想自己是好姑娘,“最多算是有点不规矩” 。人们重温着过去,期盼着明天,惟独无法面对现在。他们出于同情,善良地掩盖事实,装作相信对方的谎言。他们等待推销员希基的到来。希基果然来了,但这一次,他声称自己已经戒了酒,找到医治自己的方法。他用同样的方法医治房客们,那么,希基向人们推销的,究竟是什么方法呢?

希基耽于醇酒妇人,一次又一次地辜负了妻子伊芙林,伊芙林却从来也不责怪他,她那无限度的宽容让他陷入无止境的自咎中,他没有人可以怨恨,到头来只能没完没了地恨自己,他恨自己做的每一件事,但又无法自拔。为了把妻子和自己从无穷的苦海中解脱出来,希基亲手杀了妻子,然后准备去自首。

希基把人们推进现实,并不是希望他们创造更好的生活——那是不可能的。人们借助谎言来相信生命,希基粉碎了他们的谎言。他提出种种可能性,只是为了一一消灭这些可能性,当所有的可能性都被消灭之后,真正的平静和安宁就降临了。寻梦的人都会回来,回来时的霍普旅馆已经不再是去时的霍普旅馆了,它已不再是天堂,而是地狱。希基带来了真相,他向人们推销的是死亡,希基摧毁他们的避难所,说服大家去死。在他看来,毁灭是唯一的幸福。在他的劝说下,帕里特跳太平梯身亡。帕里特的母亲是一名视自由为生命的无***主义者,帕里特出于仇恨出卖了母亲,母亲身陷囹圄后,帕里特来到霍普旅馆。他把最讨厌的一面亮给拉里,是想利用拉里对他母亲的感情,利用拉里的善良本性,来处决自己!他不断地试图唤醒拉里的良知,想让拉里执行他的死刑。这个十八岁的少年一直笑着,胡闹着,心底却是那样绝望,因为他来到这个旅馆时,来到拉里身边时,就已飞蛾扑火般地扑向了死亡。

希基这个人物让人惊骇,他让我们看到,一个人的绝望竟然可以深重到这种地步。对现实世界的绝望,对自己的绝望,强烈的负罪感带来的绝望,没有归属的绝望,失去信仰的绝望,迷失自我的绝望,所有的绝望都汇成了对于生存的绝望。常年积压在心中的绝望终于决堤了,为了解脱,人们不管不顾,到了非自杀不可的地步。

负罪感、自我厌恶、自伤自弃、自怨自艾,所有负面情绪接踵而至,压得人们喘不过气来。由于生存的痛苦大于死亡的痛苦,人们渴求死亡,只求从“生之痛苦”中解脱出来。《送冰的人来了》里的拉里一直在思考人生问题的答案,得出了这样一个结论:“睡着了是好的,更好的是死去;其实最好的还是永远不出世”, 这段话和西勒诺斯的预言显然是同一个意思,体现了彻底否定人生的虚无主义思想。《进入黑夜的漫长旅程》里的埃德蒙戏称自己从小就意识到“在这世上没有什么值得笑的地方” ,“一个人如果能够不看人生的丑恶谁高兴看?生活就像神话里的三头女妖一样,看了她的面孔,就会把你变成石头,又像是牧羊神,一看了她,你就会死,死在心里,然后像鬼一样活着。” 这也是极端消极的悲观主义思想。《月照不幸人》的结尾,杰姆枕在乔茜膝上睡了一个没有噩梦的觉,乔茜怀着母性的温柔和怜悯愿他在睡梦中死去,以求获得永远的安宁。

由于对自身的劣根性和悲惨的现实生活太过了解,人们走投无路,悲观主义和虚无主义的思想弥漫开来。悲观主义和虚无主义彻底否定人生的意义,奥尼尔一直强调作品的“悲剧性”,毕生都在寻找能够赋予生命以崇高意义的东西。那么,奥尼尔为“当代疾病”开出的药方,难道是毫无意义的死亡吗?

《送冰的人来了》的结尾,希基被捕,霍普酒店的房客们再次回到白日梦中,饮酒狂欢,自欺欺人,忘却现实的痛苦。由此可见,作者提倡的是谎言,而不是死亡。早年,作者批判盲目的乐观主义精神,而如今,扬克的状态反而是令人羡慕的。如果有什么东西可以遮蔽致命的真相,作者一定毫不犹豫地借来一用。“人极其需要一种支持生活的幻想,来减轻摧残灵魂的现实所造成的毫无掩饰的绝望。” 作者赞成人们躲进白日梦中,依靠自欺欺人来逃避自己和逃避现实。如何医治因看见了黑暗而失明的眼睛?经过多年的探索,作者提供的答案不是把黑暗变成光明,而是在眼前蒙一块布,逃避致命的黑暗。另外,作者还肯定了一种人际关系——人与人之间的理解与同情。作为对抗虚无的武器,人与人之间的理解和同情是这世上唯一真实的东西,也是唯一有价值、有意义、不会泯灭的东西。“人一定要生活在这个白日梦中——要不就只得死去……爱情继续存在(偶然来那么一次),友情继续存在(不过也是难得的)。其他都是风中的灰烬。” 当一个人失去信仰、失去归属,和这个世界渐渐脱钩时,能牵绊住他的,只有人际关系,也就是人与人之间的感情联系。

“人与人交流思想,沟通心灵,加深理解,共同体谅,以达到人之间一定程度的和谐与个人心灵上的宁静,在这冷漠世界,茫茫宇宙中,也不失为人的一条重要出路。寻找人之间的了解和体谅,是奥尼尔总结一生探索得出的摆脱悲剧性人生的唯一办法。”

现在再让我们回到第二部分里引用的一段话:“他努力寻找他的‘归属’,寻找能使他成为生活结构中的一部分的那条线索——我们大家也都在进行同样的努力。写这个剧本时,我有一个想法,即指明这条失去的线索(按字面讲就是‘绳结’)就是人们之间的相互理解。” 在相互的理解和同情里,人们的灵魂不再漂泊无依。

在奥尼尔晚期作品里,人们有一种强烈的互相沟通的愿望。《月照不幸人》的主人公杰姆,正是在乔茜的爱里得到宽恕,获得心灵上的安宁。《进入黑夜的漫长旅程》最后一幕,父亲和儿子、兄长和弟弟之间相互倾诉,相互忏悔,在彼此的理解和体谅中,痛苦减轻了。《休伊》这部作品的主题就是人们之间的相互理解和体谅。在休伊这里,埃利所有谎言都获得了信任。埃利与休伊相处的过程,其实是树立自信、自我确认的过程。作者对这种真挚的友情是持肯定态度的。

早期,奥尼尔一直试图在他的作品里体现悲剧性、赋予人生崇高的意义。中期,奥尼尔深刻地探索了导致人物毁灭的根本原因。由于洞察当代疾病的根源,却找不到治疗的方法,晚期作品里的悲观主义和虚无主义色彩达到顶点,但是作者并不提倡人们彻底否定生命,相反,他提倡人们用白日梦掩盖真相,并且在人与人之间的理解和同情中,找到自己的归属。在残酷的现实世界里,人与人之间的理解和同情是可贵的,这是作者多年的探索之后,唯一肯定的东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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