吾于词也,素喜后主一片天真到底,全从骨子里出。当然,韦庄,大晏,六一,苏辛也是我最爱的,各亦有各的妙处,究天真处,尚无人能及得后主。知堂老人在《看云集》里说过:“因为皇帝压根儿就非俗恶粗暴不可,假如他有点儿懂风趣,那就得亡国了事。”
此话我只同意前半句。从历史上来看,“风趣”虽是构成了“亡国”的一个因素,但毕竟算不上全部。作为皇帝来说,有时要得就是一点儿“风趣”,一点儿“风雅”。你瞧,阳谷县里开生药铺发了的西门大官人都可以称作“四泉”,更不用说分别自号为“尧轩”、“舜轩”、“禹轩”的嘉靖万历天启这“后三代”了。乾隆皇帝倒是做足了“一片一片又一片”的诗,并不曾真正地亡了国去,反而留下了赫赫的“十全武功”。不过做皇帝也有做皇帝的忌讳,尤其是“天真”不得。做官也似乎是这个道理,得把“纤夫的爱”这首歌唱得个中气十足。而在《宋太宗强幸小周后》的图里,抛开宋太宗的那个“黑胖脸”且不说,“两足穿红袜,袜仅至半胫耳,裸身凭五侍女……”的样子,在后主的词里又是“衩袜步香阶,手提金缕鞋”的样子,不由地气不打一处出,为古人担起疼痛来。
看来还是“天真”不得。若刘后主那样扮扮“此间乐,不知蜀”的天真倒是可以的。晋惠帝和《红楼梦》中的傻大姐倒是同一类人,他只不过是说了一句天真的大实话,“何不食肉糜?” 后人们就纷纷拿他开起了玩笑。此一类人中,陈叔宝似乎还可以提上一笔,待到事情急了便和自己心爱的女人一起躲在井里,如果再有个卖大饼的,那日子似乎还可以过下去。世人称只为“毫无心肝”,实则是看不见这种“天真”的缘故。
至于《红楼梦》中的傻大姐,有时亦颇向往她的这份“得天独厚”,不识不知而能“顺帝之侧”,见“妖精打架”而不动于心,竟是庄子《南华经》上的人物。这或者是我的一个误解,而世人于这“春意”上,也确实显出许多怪模怪样,若邢夫人“吓得连忙死攥住”者有之,若王夫人“又哭又叹”者有之,若凤姐“私地里搁着”者有之,若司棋“暗里偷学”者有之,若三家村里的老夫子,口甚厌之心实喜之者也有之。而王戎所云:“圣人忘情,最下不及情,情之所钟,正在我辈。”也实是搔着了我辈的痛处,纵使那情字绝不似别物般“飞来飞去”,但一有所钟,便有如放过箭的邱比特,“你要是爱谁,便没命的去爱他;你要是谁也不爱,也可以没命的去自己死掉”了。而自己心地里所生出的无穷尘障,虽是一时间里的胡思乱想,也实是自己被浓浓的世味“熏陶”一番,找不回那久已失去的“天真”。
如果也用贾府里那些善于“摇尾”的老夫子话来说,“天然者,天之自成,不是人力之所为的。”而“天真”,也就是天之真趣,亦不是“人力之所为”也。《儒林外史》里有些微微懂得“风趣”的盐商士绅,倒是把自己的后花园打理得漂漂亮亮的,仍不免“少些树木”,武正字的话在这里倒是极妙,“亭沼譬如爵位,时来则有,树木譬如名节,非素修弗能成。”而青埂峰下的那块顽石,也实是人生浓缩过后的一个缩影,有着许多的寓意。而有幸得到这块顽石浸润的宝玉,人多视之为憨顽,疯傻,不可理喻。就如那两首《西江月》,虽然不乏作者的自我挪喻,也实是众人的一种看法。就算是青埂峰下的顽石,在人世间里翻了几个筋斗过后,也不免“粉渍脂痕污宝光”,忘却自己的本来面目了。说到“返璞归真”,一部《红楼梦》亦可做如此读。
所以我们要说的那份“天真”,大多是在别人的口中得到。虽然素来得到众人的垂青和艳羡,也正如板桥家书所云,“汝辈书生总是会说。”而一辈子的“天真”可以说是绝无仅有的,而这样的人在这世间,仍不免失意、困顿、甚至穷愁而死。即使是有这样的“天真”,也必然浸润了许多血和泪,所以无形中也大了许多折扣。而我们总是欢喜孩子脸上天真的微笑,如果这孩子是自己的,就不免“小树不修不直溜,人不修理埂赳赳”,还得趁早“抓”起。
最后还得说明一下,以免误人于歧途。“天真”二字万万不能当饭吃,也不能少吃几顿饭就可以换来。素来有不少人喜欢日本的制服妹妹,而她们的“天真”,往往前面会兀自蹦出一个“扮”字来。
附注:
关于“宋太宗强幸小周后”,明人沈德符《野获编》中写到:“宋人画《熙陵幸小周后图》,太宗戴幞头,面黔色而体肥,周后肢体纤弱,数宫人抱持之,周后作蹙额不胜之状。”另,明人姚叔祥《见只编》云:“余尝见吾盐名手张纪临元人《宋太宗强幸小周后》粉本,“后戴花冠,两足穿红袜,袜仅至半胫耳。裸身凭五侍女,两人承腋,两人承股,一人拥背后,身在空际。太宗以身当后。后闭目转头,以手拒太宗颊。”可见此图历有所本,亦不能仅仅用“妖精打架”可以概之。
本文由作者笔名:小小评论家 于 2023-03-26 01:17:38发表在本站,文章来源于网络,内容仅供娱乐参考,不能盲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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