还是在年轻时代,伊夫林•沃的名字就被打上了各种不名誉的标记:自杀未遂、同时和男人和女人搞暧昧、苦不堪言的离婚事件以及重度酗酒。1924年,20岁的伊夫林•沃和他牛津的同学拍了一个小电影,嘲弄宗教,特别是天主教,在片中他扮演的牛津同性恋教师试图引诱威尔斯王子。但是到了1945年,已成为当时英国重要作家伊夫林•沃,出版了据说有很大自传成分的小说《旧地重游》,天主教已然成为书中推动情节的重要力量,以至小说的副标题就叫做——查尔斯•赖德上尉的神圣的和渎神回忆,不过译本并没有印出来。
译林出版社6月份重新发行了《旧地重游》。责编张远帆告诉记者,伊夫林•沃在国内小众的阅读圈多年来一直有众多忠实的粉丝。再版的机缘源于同样喜欢这本小说的陆灏告诉他,80年代外国文学社的版本在二手书网孔夫子上已经炒到不可理喻的价格。之前在1999年,译林出版过这本小说,但在市面上都已找不到。如今拿到手里的这个装帧精良的版本是译林第二版的第1次印刷,译本沿用的依旧是北大西语系老教授赵隆勷在80年代翻译的版本,文字考究,本刊记者试图寻找译者,但无论西语系办公室还是老干部处都打听不到他了。“国内以前不太谈伊夫林•沃,但有些人把他看作20世纪英国最重要的作家,他的英文写得很漂亮,有些恶毒的漂亮,也被认为是个讽刺大家。”赵毅衡教授对本刊记者说,“很多人把这部小说读两三遍,伊夫林•沃极端的聪明可以从他对的观察力和对细节的描述中看出来,在小说中他写了很多自己的感受,像一幅有透视效果的油画。其他小说被定性后,反倒没这个动人。”
从副标题可以看出伊夫林•沃在写作这本书时内心的矛盾和困惑。尽管被有的评论认为是宗教说教意味太浓,书中多愁善感的爱情故事和对爵士时代(一二战期间,宁静而短暂的那二十多年)英国上层阶级生活方式和价值观的描述,使这本书甫一出版就在美国成了年度畅销书。米高梅公司曾经和伊夫林•沃商谈电影改编,但因为好莱坞意图削减其中的神学元素而最终遭到沃的拒绝。国内曾经上演过1981年英国人根据这部小说改编的11个小时的电视连续剧,被认为忠实于原著,表演入木三分。而小说被搬上大银幕,则是去年的事情。导演朱利安•雅罗德(Julian Jarrold)对英国古装题材似乎情有独钟,前两年拍过简•奥斯丁的传记片《成为简》。现在,影迷很容易找到这部叫做《故园风雨后》的电影,只是看完电影,再看原著,才发现改编的不尽如人意。导演和编剧加进了他们自己的主张,创造了一些可能沃本人并不希望那么矛盾的矛盾。在小说中,查尔斯•赖德的确是串起整个故事的一条重要的线,但真正的珍珠是朱莉娅和塞巴斯蒂安,在电影中,后者不过是些木头珠子。譬如香港评论人迈克曾写到,最让他受不了的是拿掉了其中重要的一个角色阿洛伊修斯——塞巴斯蒂安•弗莱特少爷的玩具熊。
是的,塞巴斯蒂安一出场,就令读者难忘。在查尔斯——多少可以看作是作者替身——的眼里,他具有magic beautiful(伊夫林•沃特为他创造的一个著名的形容词组),1920年代的牛津大学生,和他形影不离的是一只玩具熊。仅以此,他的天真、矫情、缺爱和纳喀索斯式的自恋、毫不在意周围人的看法的性情,便跃然纸上。查尔斯和作者一样出身于伦敦的中产阶级家庭,在被塞巴斯蒂安带到“他家住的地方”布莱兹赫德庄园时,禁不住被其无论是物质的还是精神上的魅力所吸引,直到后来和这一家人生出剪不断,理还乱的关系。先是和塞巴斯蒂安好,又和他的姐姐朱莉娅好,都遭受很多波折。他对朱莉娅说:塞巴斯蒂安是个序幕。但同时自己也拿不定,“喜欢朱莉娅也许是因为和她在一起,就像和塞巴斯蒂安在一起。”
有的评论把这部小说比作是英国的《红楼梦》,但一个直观的感觉是仅有的相似性,就是都写了一个老大文明古国中的大家族的没落,以及那种无可奈何花落去的感觉。如果非要对应的话,塞巴斯蒂安可类比贾宝玉——没什么本事,但也对世界无害,尤其没有得失心,在祖宗大荫庇护下,渐渐丧失了野外生存功能。但一个显著的区别的是曹雪芹是从内部写的,而查尔斯则是从外部写进来,从一开始对贵族之家的好奇的注视和向往,到后来有了更为深刻的立脚。一般英国传统文学涉及到两个阶层的事情,往往爱纠缠在阶级对立上,但伊夫林•沃跳过对立,直接抓住了阶级的内部矛盾——宗教,由此衍生出了关于自由与宗教理性,爱与死亡等终极问题的探讨。
每个人都生活不愉快,是哪里出了错?朱莉娅和塞巴斯蒂安的母亲,虔信天主教的马奇梅因夫人尽管出场很少,但她的阴影无处不在。就像小女儿说的,人们恨上帝,于是就恨我妈妈。因为人们不敢真去恨圣人,于是就恨他的代表。母亲得到所有人的同情,除了她所爱的人。她自己是个悲剧,又把悲剧带给了她的家庭。如果说,她的丈夫和孩子天生是循规蹈矩的类型,那么这个贵族之家也许不会有这么多问题,可偏偏他们又不是。丈夫离家出走,常年和情妇居住在威尼斯,也让家里的孩子从小就生活在家族丑闻的笼罩中,在感情生活上,他们本应选择门当户对的家族,哪怕是为了同样的宗教观,但父亲的丑闻又使得他们不被选择。追求个人自由和道德上的矛盾造就了一大家子拧巴人。在年轻时,他们没有足够的意志力管理自己的欲望,而从小被灌输的教义所引起的负罪感则时时刻刻折磨着他们。
唯一显得有幸福感的是塞巴斯蒂安的父亲马奇梅因勋爵,至少他尚可以逃脱那个阴影,因为没有母权的压迫。令人震惊的是在病入膏肓后,他及时回到布莱兹赫德庄园等死。一生以行动嘲弄宗教的他,最终在对死亡的恐惧中被感召,手划十字离开人世。而他的行为让朱莉娅坚定了自己的信仰,随后取消了和无神论者查尔斯的婚姻。还有塞巴斯蒂安,他的问题——尽管字面表现的是酗酒,但更现实的可能是他的同性恋取向,而为母亲不容,流落天涯。感情生活被宗教信仰搞得支离破碎后,他们最后都回归了宗教的港湾。朱莉娅说,“我一向很坏。很可能我以后还会很坏,还会受到惩罚。不过我越坏,我就越需要上帝。我不能拒绝上帝的慈悲。” 这就是被作者认为是蒙受天恩的一群人,尽管在小说发表前的几十年,他的同胞已指出——“宗教是精神***”。
董桥曾形容伊夫林•沃是个最能忍情的作家。但“忍”字后面又是怎样的心情。听到朱莉娅说想取消婚约,他淡淡地说“我知道了”。但又形容说,心中那个闪着亮光的小房子,随着雪崩滚入深谷。这也正是伊夫林•沃一生的矛盾写照。最后选择回归宗教的朱莉娅,可能已经换上了伊夫林•沃本人的灵魂。在第一次离婚后,沃就皈依了天主教,他觉得是信仰帮助他放弃了不伦的情欲,再婚后他生了7个孩子。赵毅衡教授对本刊记者分析说,这本小说伊夫林•沃写的是他的不可能的生活,如果作为一个无神论者,“如果没有上帝的话,我会变成什么样子。”查尔斯和父亲及妻子之间,冷血得令人发指,与之形成强烈对比的是马奇梅因家族人之间乱而紧密的关系,以及他们的几个孩子对穷苦人给予的无私帮助。作者的审美取向是向着塞巴斯蒂安和朱莉娅这样的人的,对他们赋予了最深的感情。
赵毅衡对本刊记者说,“英国素来有讽刺作家的传统,沃和王尔德、萧伯纳、斯威夫特、格林、以及当代的麦克尤恩一样,都是具有贵族气质的知识分子。贵族在英国历史发展上起过非常大的作用,制定大***,要出兵打仗,自己带兵,自己带粮食,作为一种分权,最初的民主就产生在国王和贵族之间。贵族不一定是反现代性的,真正的贵族趣味应该被珍重。沃的另一本名著《一捧尘土》,是一部写牛津生活的讽刺小说。其中的人物托尼•拉斯特最后落到南美洲的印第安丛林里,被一个怪老头扣押,每天命他给他读狄更斯的小说。这个人物是以伊夫林•沃的好友艾克顿爵士为原型的。他三十年代在北大教书,将他“一生最美好的岁月”留在北京,国内的老一辈英国文学界最早就是通过他知道伊夫林•沃的,艾克顿爵士的自传叫《爱美者回忆录》。书中不仅提供了三十年代北京知识分子圈的珍贵史料,而且也提到,牛津大学那批贵族朋友自称“爱美者”(Aesthetes)。实际上是同性恋男大学生小圈子。伊夫林•沃和艾克顿都是其中主要人物之一。艾克敦认为北京是“爱美者”最后的天堂,的确二三十年代中国文化人的圈子,往好的方面说,没有西方那种道德上的矫饰和苛刻。”
陆谷孙记得自己带着研究生写关于这本小说的论文已是二十多年前的事情。他对本刊记者说,“尽管小教堂面目全非,但精神还在,给我留下很深的印象。伊夫林•沃是个非常怀旧的人,到二战时写作还要用鹅毛笔。在工业化以后,英国贵族是快要灭种的一群人。在沃看来,什么都是旧的比较好。我觉得他的同情都是往以前去,不是前瞻的。英国贵族是很特别的群体,又非常强调人的智性和理性,沃既看到他们矛盾的地方,又比较欣赏这个群体。英国国王是新教的头儿,但也有贵族一直恪守天主教的传统。天主教和新教的区别,几乎就像有宗教和无宗教的区别,天主教强调仪式和礼仪,强调人有罪孽和洗刷良心,英国历史上没有发生过很暴力革命,形成超稳定的结构,也许正是宗教信仰带给这个阶层的自我约束和悲悯心,而使得他们没有发展成骄奢淫逸,贪婪无度,在社会里一直得到普遍尊敬。他们的生活方式,他们的形体,甚至物理存在,至今在英国社会文化都是很重要的一面,也延伸了诸多以“庄园”为题材的小说。它的威严和永恒,运行在其中的不为外人所熟知且理解的体系,沃是把这些写的最入木三分的一个作家。这方面美国继承的最多,小说发表后引起的怀旧和皈依潮流,不能低估查尔斯•赖德的作用。”
本文由作者笔名:小小评论家 于 2023-03-26 18:14:48发表在本站,文章来源于网络,内容仅供娱乐参考,不能盲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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