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北平表情《北平可近,民国已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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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 2023-03-26 18:10:0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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摄影术发明后不出数十年,这一并未成熟的技术就开始被广泛地运用于各种场所,尤其是记录。然而留住影像是种亵渎神灵的行为,因为人类的形象是依照上帝创造的,所以只有绘像——这种以人通人的手段才可以保留住人身上神性的光辉。相机,这一生冷冰凉的人造机械,决不可用来固定人——以及在人之上的神的形象。并且在中国人看来,摄影是种勾人魂魄的巫术,精神元气会被这一机械的怪物摄取——摄影的“摄”暗示了这一点。

故而无论从哪个方面来说托尔贝克(Ellen Thorbecke)都是一个先锋式的人物,有理想有抱负,不羁自由,并能取得中国人的信任。托尔贝克在30年代作为柏林报纸的通讯员来华,拍摄并编辑了此摄影集,她的《People in China》甚至早于亨利•卡蒂埃-布列松1949年前后来华拍摄的《From One China to the Other》。(看这个时间就知道他影像记录的历史意义,这是旁话,不赘)。更何况,她是一位女性。

托尔贝克的镜头和文字记录下了时代大舞台下挣扎、安逸、思索、迷失、拼搏、无所适从、如鱼得水……的芸芸众生:工业家、小贩、歌舞会里的小女孩、满洲贵族、学生、农妇、太监、十三岁的小丈夫、幸福的一对、算命先生、婆婆、儿媳、菜贩、小女孩、赶驼人、、小妾、村童、医生、摩登女郎、士兵、童养媳、难民、哲人、迷失的女孩、高僧、人力车夫、葬礼上的喇叭手、女仆、戏院经理、舢板船上的妇女、音乐教授、母亲。他们的衣着佩戴,表情手势无不诉说着从清末走向民国,人们生存的原生态:太监空洞的眼中充满了纠结,眉眼间的褶皱诉说着他无法随旧王朝消逝的痛苦;学生接受了新知却不能得到他人的理解,遑论与人交流救国理想,面对湖水,他只可用脚死死蹬着湖边的围栏无奈抗争;求知若渴的人力车夫在辛苦工作的间歇躺倒在他的黄包车下,抱着书本,他是疲惫沮丧的,同时又不愿放弃任一点点微小的梦想;如金丝雀般被保养着,并怀揣明星梦的小妾,眼角媚媚,相信未来,而从不知道自己有一天也会变老,或者供养她的老银行家会去世……

所谓的北平表情无非是民国旧事,所有人都带着他过去生命的痕迹存活于当下,无论背负喜悦沧桑,面临的确是整个国家和时代的尘世宿命,想想奔走呼号俨然社会活动家的太虚,民国,民国,谁可安然无恙,无所从来,无所从去。

托尔贝克的作品无疑为我们保存了最珍贵的图像资料,古国新民,遗老海归、士农工商、占卜医学,八十年黑白光影,中国人的面庞遥远却并不陌生。同时纷繁复杂的世相使人不得不感叹这个时代如此大度地安然存放这一切的纠缠与不解、冲突与困境、毅然与迷惘。《People in China》1935年在欧洲出版并引起轰动。托尔贝克在前言中说:“不管将来如何,中国一定能够化解所有危险,度过所有灾难,带着微笑、耐心地摆脱所有困扰,孕育新的生机,屹立在太阳之下。”

托尔贝克依据为何?

她在序言中如此写道:

中国是现代国家中的贵族,她有着长达六千年的历史。在她的前两千年里,中国人是游牧民族,然后他们安定下来,建造了城市,之后分化出了农民、士兵、官员和王侯,当然,所有人都在他们的皇帝“天子”的统治之下。

很多个世纪以来,皇帝一直是中国人生活的中心,代表着他们的信仰和方向。……随着世纪的轮转,各种传统和习俗逐步深入人心。上至高官贵人,下至贩夫走卒,无不在先辈和传统面前低下头颅,必恭必敬,不敢有一丝逾越。

然而:

作为外国人而言,如果他不理解中国人的笑容,他就没有权利去评价中国人。他们的笑容不是日本人那种死板的笑,而是出自纯真的内心的一种喜悦的表达。中国人的体魄非常好,他们对疾病和死亡的抵抗力常常让外国医生惊叹不已。所以,我们有理由相信他们必将找到办法,走出暂时的困境。

很难说托尔贝克真正了解中国,同时她对中国所作出的判断似乎并不能够从她的行文中求得蛛丝马迹,而只能从她记录下的中国人的表情中寻找答案。

摄影框住经过选择和挑剔的部分现实并缩减、放大、剪裁、修饰之,总之图像篡改世界。同时,摄影在静止与哑默之间选择着它的伦理道德和价值取向。图像所记录的瞬间变成为永恒,被凸显的人物的眼神,放大明晰,从纸张上的过去直视将来,这个将来或许是今日的对视,也可以是更遥远的未来——抚今追昔,怅惘怀旧——中国人的表情似乎并不曾有过改变——谁对谁有着更高的期许?

今天,我们尽可以肆无忌惮地对视照片,关心最细枝末节的情节,评头品足中国人的面目,然而我却觉得有种莫名的悲哀哽咽于胸,尤其是在我看农妇这一帧图片时。拄着农具的她几乎是没有表情地直视着相机,并通过相机的记录直视着观看照片的人。她的嘴似乎是关不上地微露着,显出两颗硕大的门牙。要问她的情感和思想还不如去问大地、树木、云雨有没有思想和感情。托尔贝克如是说。

桑塔格在《论摄影》中似乎曾说过当她看某次战争的照片时感到有什么破裂了,这是种不可治愈的悲伤和痛苦,生命中的某些部分死去了,某些部分在哭泣。

照片中的人已经死了,甚至于拍摄这些照片的人。然而照片还在,人物所附着的城市还在,中国人曾思考过、经受过的东西有许多也依然如同幽灵般地存在着。照片的感染力并非来自怀旧,而是死亡的幻灭以及对真实世界的疑惑与震撼,在一个个碎片之后——无论是单独的个人还是单独个人的单独时间。照片记录着距离,在无比遥远的地方触摸我们自以为可以感触的历史以及素未谋面的逝者——他们是中国人,有着我们最为熟悉的面容。

这些被遮蔽的面容,使我们得以收拢起一些被我们分裂出去的自己,从不是自己的角度所看到的自我的存在,这种方方面面的分裂出的碎片确定了我们今日的面容。

今天这本《北平表情》的封面左边是摩登女郎,带着眼镜,烫过卷发,意气风发,眼光向上;右边是儿媳,眉眼细细,头簪梳蓖,温婉顺服,眼神向下。如此对比,编者的用意不言而喻。而我更喜欢的则是本书的原版封面:面目模糊的中国人的面容,眉眼细细,默然沧桑。

(归洞时间过,脑子有点乱,以后再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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