并非易事——《大教堂》读后感
论及自己小说的描写对象,雷蒙德·卡弗曾提及契诃夫——“我不觉得自己和别的作家真的有什么不一样,一百年前,契诃夫就开始写这类被生活淹没的人了。短篇小说作家一直是这样做的。”
其实未必类似的。契诃夫写小说像风格厉烈的版画,狠狠挥刻刀扎出底层人物生活的严厉线条来,人人像被生活钉上案板,将崩溃、已崩溃。独看契诃夫每一篇小说,都能寻得人与生活剧烈的冲突,是要感觉被生活抽了响亮的耳光。我看汝龙先生翻译的《契诃夫短篇小说选》,其中最不狠心的一篇《万卡》,小男孩做一天苦工,挨打受骂,写封信给爷爷倾诉,结果地址写“寄交乡下祖父收”,满心美好与希望塞进邮筒,睡觉去了。这种触底的绝望,还要用希望做创可贴,寒心也来不及。其余各篇看下去,仿佛路过生活屠宰场,人人在经历待宰的日子。
而卡弗的小说,真正是生活无声的“淹没”。契诃夫描绘屠宰场,卡弗便描绘蒸笼与热锅,人在其中尚且死不掉,离崩溃也远,只悬停在一种艰难过活的状态。唯一要做的、可做的,是拼命挣扎,寻一处透气口。独看卡弗一篇小说,寡淡,无聊,病恹恹。起初拿到《大教堂》,看辑录的头一篇《羽毛》,几乎不知所云,只记得独步花园一只孔雀,以及停滞的空气里一些零落荒芜的对话。然而多看两篇,看到《保鲜》里连同冰箱一同坏掉、淌脏水的食物,一种凉意不知从何处袭进心里来。不是从小说中,仿佛是自己的日常生活开了缝。
当年看罗伯特·奥尔特曼的《银色·性·男女》,只晓得看他如何将卡弗九篇小说与一首诗作神奇的排列组合,让本来独立的小说人物间相互联系,这是奥尔特曼擅长多线索交织的电影叙事技巧。现在的体悟,技巧后面,是奥尔特曼对卡弗极深的理解。看完整本《大教堂》,我发现每一篇小说并不独立,独立起来少意味,没意思。连篇看下去,所有人物就在脑子里组成一整幅小人物画卷。也以绘画做比,大约是简单勾线的钢笔画,轮廓精准,有点睛的几笔。这所谓的“极简主义”,单讲卡弗形容词廖少的文体,若是望眼整幅画卷,人物形象丰富得一塌糊涂。
餐馆服务员,失业技工,维生素直销员,农民……他们境遇大体相似,薪水微薄到生命维系的底线,完全丧失体面的权利。比如《马笼头》,破产农民霍利斯,以往爱玩马,玩得存款散尽,仅余一只马笼头,于是辗转各处讨生活,到了小说中这间旅馆,出门打散工。霍利斯的老婆干活直到“发根都露出来了”,才舍得想起来去做做头发。最后霍利斯一家人再次辗转,行李收拾干净,马笼头却丢在旅馆房间里。小说里有对马笼头的描述,这东西很重,套在马头上,拉拽起来,便控制马的启停与方向。这马笼头其实也套在霍利斯一家头上,生活拉扯他们四处奔命,无处休憩。
卡弗笔下人物若是生活状态还好,那必要情感破产的。《软座包厢》里的迈尔斯,鼓足勇气去见曾经矛盾深重的儿子,坐了火车到了站,却将勇气散失,不愿下车、懒怠面对。此前那一篇著名的《谈论爱情时我们都在说些什么》也是一样,梅尔酒后痛心说起对前妻的恨,叫人想起只敢背后下咒的小人面孔——感情败落的废墟,比卑微的生活更易制造懦夫的。
于是想起自己重新打量侯孝贤《冬冬的假期》的时候,才晓得一段平淡的假期何以藏匿了许多参差起伏的情绪。想起再三看费穆的《小城之春》,看到女人春心微动与男人死气沉沉,也才明白生活温吞中,空气间味道其实混合了香水与便池。于是再琢磨《银色·性·男女》,晓得奥尔特曼参透卡弗,看尽生活。他于电影最后安排一场地震,让小人物们放下手中维生的活计,这才有机会叫我们对周遭的生活做思考。
文学、电影,弄成卡弗这般没有起承转合,仅有各种状态描写的,都不为给观者短暂的打动,也不企图对观者有改变。卡弗的自问:文学能否改变生活?自然无望的,卡弗这般“极简”而故意放弃戏剧力的文学能给予的,大约是一个人反照内心的契机,是人人对生活做思索的端倪。但好的小说家终究类似的,一切好文学,不论戏剧力强大与否,人们终究要在心情的沉渣被情节剧烈搅扰之后,对深沉的生活做深沉的回味。
回味什么呢?卡弗的自答:文学能够让我们明白,像一个人一样活着并非易事。
本文由作者笔名:小小评论家 于 2023-03-26 18:07:22发表在本站,文章来源于网络,内容仅供娱乐参考,不能盲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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