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前位置: 首页> 书评> 正文

倾城之恋《沉香屑》

  • 小小评论家小小评论家
  • 书评
  • 2023-03-26 18:02:23
  • 21

请您寻出家传的霉绿斑斓的铜香炉,点上一炉沉香屑,听我说一支张爱玲的传奇。您这一炉沉香屑点完了,我的故事也该完了。

“三十年前的上海,一个有月亮的晚上……我们也许没赶上看见三十年前的月亮。年青的人想着三十年前的月亮应该是铜钱大的一个红黄的湿晕,像朵云轩信笺上落了一滴泪珠,陈旧而迷惘。老年人回忆中的三十年前的月亮是欢愉的,比眼前的月亮大,圆,白;然而隔着三十年的辛苦路往回看,再好的月色也不免带点凄凉

凄凉,好似这个女人一生的宿命。她善写月,却不写团圆。于她,“生命是一袭华美的袍,爬满了虱子”。

她站在苍凉的基石上冷冷地掀掉华美的生命袍子,露出人性深处的阴暗,这是失落者的人生感悟,“短的是生命,长的是磨难。”张爱玲作品中的人物生亦何欢?他们生命中流淌着痛苦的漩流,指向了无尽的虚无。

张爱玲的弟弟曾说:“姊姊小说里的人物,不是身体有病,就是心理有病,要么就是身体心理都有病。”可是,病,却也病得真实、病得恰到好处!“极端病态与极端觉悟的人究竟不多。时代是这么沉重,不容那么容易就大彻大悟。这些年来,人类到底也这么生活了下来。可见疯狂是疯狂,还是有分寸的。所以我的小说里,除了《金锁记》里的曹七巧,全是些不彻底的人物。他们不是英雄,他们可是这时代的广大的负荷者。因为他们虽然不彻底,但究竟是认真的。他们没有悲壮,只有苍凉。悲壮是一种完成,而苍凉则是一种启示。”

启示,像《金锁记》,就是这个彻底疯掉的曹七巧,指示了一个时代的风云变幻。她也曾是个纯真的姑娘,有着自己懵懂的爱情,却终究摆脱不了命运的束缚,嫁给了门第颇高的姜家二少爷—— 一个残废。于是,面对着“床上睡着的她的丈夫,那没有生命的肉体”,她的欲望被压抑,灵魂邪恶面开始极度膨胀,在这个小小的躯壳里扭曲、变形……她开始食人,甚至向她的儿女张开其血盆大口,一口口地咬向他们的幸福……

然而这真的只是她个人的命运吗?还是当时的那个社会像机器大生产似的,一手打造出了成千上万个宿命呢?张爱玲的这一记《金锁记》,似乎是将曹雪芹现代化了,又似乎是将鲁迅婉转化了。她声声道出的都是苍凉,不尽的苍凉。

也许对张爱玲来说,“生命就是一个美丽、苍凉的手势”。

怎能不苍凉呢?她本出身名门,但是到她这一代已经是最后的绝响了;她本考上了伦敦大学,却赶上了太平洋战争而未果;她的父亲扬言要杀死她,她的挚爱胡某却是红啼绿怨,旧爱新欢。她生命中最重要的两个男人就这样弃置了她。同样抛弃她的还有那个时代。“她以冷峻的、尖锐的、独到的眼力发现了三四十年代中国人生存目标的缺失,发现了中国人心灵与民族信仰的无所依傍。中国向何处去,将来的中国会是个什么样子?在张爱玲看来目标是不明析的。”(《论张爱玲小说的悲剧意识》)整个中国还剩下什么?她自己的生命里还剩下什么?也只能是苍凉了吧。

要说,说尽了这彻骨的悲凉,应被打进绝望的深渊。可我终究还是有介怀。我不能忘却《倾城之恋》,这是张爱玲唯一一次给了黑暗中的我们一点萤光,让我们窥见一瞥“圆满”的剪影。

柳原是位英国华侨的私生子,身上带有典型的英伦绅士的魅力;而流苏,用柳原的话说,是个传统的东方女性。他们的故事似乎是中西方文明的一次对话。地域的差异和不同的文化背景造就了不同的婚姻理念,于是,一个急着嫁,一个却不想娶,两位精刮的人们都各自保留了一定的底线。最终,仍是战争,成就了他们的姻缘。

可到底是张爱玲。她没有循着前人的老路走下去,说什么:“他们的爱情经受了战火的洗礼,越发牢固了”云云。没有,那样过于空灵了,那是“弄文学的人注重人生飞扬的一面,而忽视人生安稳的一面”;而张爱玲,则更习惯于“素朴地歌咏人生的安稳,以人生的安稳做底子来描写人生的飞扬”。所以,柳原最后才会说:“我们那时候太忙着谈恋爱了,哪里还有工夫恋爱?”流苏和柳原的爱情是被战争的大手揉搓出了个具体的形态,变成看得见、摸得着的真了。“柳原现在从来不跟她闹着玩了。他把他的俏皮话省下来说给旁的女人听。那是值得庆幸的好现象,表示他完全把她当做自家人看待——名正言顺的妻。”

“香港的陷落成全了她。但是在这不可理喻的世界里,谁知道什么是因,什么是果?谁知道呢,也许就因为要成全她,一个大都市倾覆了。成千上万的人死去,成千上万的人痛苦着,跟着是惊天动地的大改革……流苏并不觉得她在历史的地位有什么微妙之点。她只是笑吟吟地站起来,将蚊烟香盘踢到桌子底下去。传奇里倾国倾城的人大抵如此。到处都是传奇,可不见得有这么圆满的收场”。

是啊,在张爱玲的小说里得见这种结局的机会实在不多。我们好不容易找到了一则,像在茫茫大海里抓住了一根救命稻草,张却又说:“《倾城之恋》里,从腐旧的家庭里走出来的流苏,香港之战的洗礼并不曾将她感化成为革命女性;香港之战影响范柳原,使他转向平实的生活,终于结婚了,但结婚并不使他变为圣人,完全放弃往日的生活习惯与作风。因之柳原与流苏的结局,虽然多少是健康的,仍旧是庸俗;就事论事,他们也只能如此。”(张爱玲《自己的文章》)

这个“狠毒”的女人!

她最习惯于在结尾处甩下一句令人窒息的话,然后自顾自地走了,剩下点残墙颓垣,失去记忆力的我们在历史的苍凉里跌跌绊绊摸来摸去,“像是要找点什么,其实是什么都完了。”她就这么笑吟吟地看着,没有伸手拉我们一把,似乎是在用另一种方式诠释着她的慨叹:“笑,全世界便与你同声笑,哭,你便独自哭.”

诚然,“普通人的一生,再好也是桃花扇,撞破了头,血溅到扇子上,就这上面略加点染成一枝桃花.”(张爱玲《红玫瑰与白玫瑰》)除却苍凉,我们还奢求找到什么呢?

一代才女张爱玲,贪婪地捕捉着生命的快乐,而在她内心深处,终究是悲凉的影子。都市千般繁华下的满目苍凉,温柔富贵中的凄情哀婉,张爱玲的笔宛若金针,貌似漫不经心地描龙绣凤,实际上却将字字句句都刺在了我们的心上。

到这,我要讲的传奇就结束了……您为张爱玲点的这一炉香,也快烧完了吧。可是,六十年前(若将张爱玲定格在她的一九四三)的月亮早已沉了下去,六十年前的人也死了,然而六十年前的故事还没完——完不了。

阅读全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