又是一本关于女人的书。而且原名就是《穿着黑裙的女人》,似乎注定了故事的基色就是晦涩的。一位天鹅一般高贵,优雅的女人,一位将历史埋藏在黑裙里的女人,一位看不清面貌的女人。伊始,就是厚重的历史序幕。在那个火热的历史年代,一个狂热追求一个精神偶像的年代,人人为了响应一位笼罩着神圣光环的伟大领袖的精神号召,不惜趋之若鹜,不惜毁坏一切旧有的东西,不惜将人性中最残忍最生硬的一面表现出来的年代,一个人人涨红了脸的年代,主人公,就是这个被记录的女人------沈萧,抑或沈丹虹,沈向阳,沈牧歌,正在经历她的成长。
一开始,就是处于矛盾的。沈萧从小和外婆,一位会在手风琴,钢琴上弹奏出天籁之音的女人-------后来被证实是没落的贵族之后,住在一座华丽而优雅的大宅子里的地下室里,阴冷而潮湿,只有一扇小窗户在偶然的时刻吝啬地射进来一小缕阳光。外婆是基督会的,与人为善,助人为乐。大宅子有个好听的名字,紫丁香园,院子里的紫丁香在固定的季节会散发出清淡的香味。从小生活在阴暗环境的沈萧敏感聪明,习惯掩埋自己,而心中却有不断欣欣向荣生长的动力和欲望。一开始的沈萧就身份模糊,无父无母,连从小与自己相依为命的外婆都被怀疑是不是与自己拥有共同的血统。沈萧的青春开始于那个晚上,那声深夜里划破寂静的尖叫,抑或是生命终结时的惨叫,惊扰了她的梦,那只被吊死于房梁上的猫,那从地下室另一间小屋里面流出来的血,提前开始了她的青春,也从此成为她以后人生的梦魇,以至那种撕心裂肺的声音总会时不时跑出来,撕裂她的神经。人世的罪恶从此在她眼前展开。
渴望阳光和进步的沈萧情不自禁得为那场激动人心的运动所吸引,那炫目的红语录,红袖章,红卫兵的称号,那代表着时代前沿的绿色军装,更是对她具有致命的吸引力。青春期的血管流出的热血如此恰如其分得和那个时代的热血一拍即合。那个时代是斩钉截铁的,斩断一切模糊,暧昧的东西,地下室的阴冷晦暗让这个青春期的孩子感觉不适,沈萧迫切地向往那片炽热的红,那抹杀一切的红,不管是不是抹杀掉那血肉相依的模糊的血缘脐带。于是,沈萧主动和当时的贵族兄妹-------红军后代,共产党高官的儿女,麦穗与北上接近。沈萧是不折不挠的,这种性格在一开始就表露无遗。麦穗和北上,是高傲而冷漠的,为了契合他们的身份,或者,因为一贯长在温室的环境里。位于高台上的家,是他们身份的标识,他们有资格高居于其他人之上,他们有资格带着一大帮同样莽撞容易被煽动的年轻人完成那个革命时代赋予他们的伟大使命,同样有资格被他们俯首称臣。沈萧将自己的名字改成了沈丹虹,这个看起来俗艳的名字将她和那个红色时代捆绑了起来。这是她第一次更名。就这样她不折不挠地和他们建立了某种革命的友谊。也见证了作为卫城------沈萧生活的城市最大的红卫兵军团的最高司令-------北上指挥的“抄家”运动以及其中表现出来的人的残忍和破坏性,也目睹了这场运动中造成的牺牲,其实从一开始就见证了。作为一个向往阳光的女孩子,她隐隐得感觉其中的罪恶,也不忍,但历史和革命的洪流,却将她卷入其中,不惜与从前的一切断绝。包括与被化为“美资产阶级走狗”的外婆,她在对外婆的爱和对自己为如此不堪称号所遭到的耻辱的恨之间挣扎--------信念如此深地扎根在她的心里。接着是她坚决地断绝,包括撕掉有她名字的户口薄。她曾和麦穗进入卫城的红卫兵组织的印刷厂,在傍晚回家的路上会坐一辆自行车,做着那代表着荣誉的事情,将宣传运动形势的传单扬扬洒洒地洒落在大街上,引来一大批人的哄抢。红色的脸蛋映着那红色的骄傲。然而,快乐是虚幻和短暂的,一直高高在上的麦穗和北上的父母被划成走资派,于是他们从高空落在来,摔落得一塌糊涂。此时沈萧将麦穗和北上与自己,缠绕成了一种相依为命,丝丝缕缕的关系。她留下来照顾这对兄妹,同甘苦,共荣辱。北上,这个英俊的男子,终于在一个夜晚,爆发了他与沈萧之间隐秘的爱。但只限于亲吻。
紧接着,是北上的北上,延续他父辈的道路,但性质却全然不同-------做知青,为了与过去的诀别。
沈萧和麦穗,也去了一个桃花源似的村庄------汀流河村,为了告别城市的阴暗和伤害。这里,沈萧开始了她人生的第二个阶段,开始于她的第二次郑重其事的更名,这次她叫沈向阳,欣欣向荣的意思。她积极融入从未经历的农村生活中,忍辱负重地照顾麦穗-------不管麦穗后来是如何对她冷漠。她需要的,追求的就是一个身份,幻想着剪断,为了是让自己全力以赴得融入新的生活,适应新的身份。麦穗在这里,这个小说前半段的关键人物,经历了她痛苦的蜕变。因为和一个这个朴实的村里“墨水最多”的英俊后生-------永青的爱情,她经历了分娩的痛苦,然后是失去爱人的痛苦,永青被当作***犯被枪毙。不管在永青被判决后麦穗在他被羁押的警车前是如何的哀求。永青是被那个时代的洪流带走的。同样是不折不挠,沈萧为麦穗申请到回城读大学的指标,不管最后得到的是麦穗的不领情,归来的北上的误解漠视,以及村民们同样的误解。沈萧留了下来,以沈向阳的名义。她和村上的一个年轻人,从开始被她叫作哥的,从没注意过的永隆结了婚。她从女孩蜕变成女人,却在新婚甜蜜的时光不久后面对永隆被洪水冲走的残酷现实。她被作为一个霉运的代名词,被迷信的村人拒之门外。事情从来就是如此的戏剧性,注定了故事是波折的,一如这个女人波折的一生。
接着,是回城。她注定是不属于这个可以逃避历史的净土的,其实也不是净土的乡村。沈萧进入了人生的第三个阶段。联系这两个的是她生命中的另一个男人-------吴耘。她从前的精神偶像,并喜欢她的男人。她一直是容易得到男人的爱的。回城读大学,已是历经沧桑,沈萧仍以汀流河村的形象面对众人,不卑不亢,却掩盖不住她的才华。自然的,她认识了洛水,这个改变她人生的男人,她的老师,很快取代吴耘成为她的精神偶像的男人。在这里,她被洛水赋予了一个新的名字-------沈牧歌,也是她用时最长的一个名字。很纯粹的,她进入了学术的新天地,游刃有余,成为老师最得力的助手。从此,认识了何英雄,她生命中最刻骨铭心的男人,还有苏若木,似乎一直都十分清醒,一直在提醒她认识她自己,一直帮助她回归她自己,并见证她生命落幕的男人。后来又经历了不少波折,为了保护他老师而被开除学籍,回乡,又回城,等等。。。
不可忘记的,是她与何英雄的爱。他同样是一个深沉,性格矛盾,英俊的男人,在那个单色的年代占据着至高的领导位置,并担任为那红色时代宣传的笔杆子的角色。不能全说他是盲目或违心的。他有自己坚定的精神操守,只不过是时代精神的强大让他欲罢不能,让他时刻拷问自己的信仰,或者说他的悲哀就是革命者的悲哀。革命者,从来是强硬而缺少感情的,从来是和暴动联系着的。书中用大段大段的文字记载何英雄和沈萧的对话,其实不如说是何英雄的独白。他性格中有简单粗暴甚至专横的因素,这也许是革命者不可避免的性格特质,他经常是对沈萧大段独白,实际上他非常孤独。纯粹的革命者都是孤独的,而且是具有悲剧色彩的。作者将革命者与基督进行了对比,两者的共同点是牺牲,以牺牲来完成信仰的实现。何英雄从一开始就具有悲剧特质,从一开始只是为了一己私利,为了让出生在乡村寒微家庭的自己在乡亲们,在耻笑他的有钱人面前扬眉吐气,甚至是报复,他娶了据他所说他们村里富农家里的女儿-------村里最漂亮的女子为妻,然后开始的革命正契合了他这点私心,于是如鱼得水。凭着他极具煽动性的话语,金枪不倒的笔杆,他爬上了高枝。于是他愈加痛苦,也许是为了已经预示的犯下的罪恶,也许是革命者的特质,他苦于政治环境的功利性,苦于革命者的无所寄托,他压抑自己的欲望,他将自己陷入万劫不复之中-----就像一种强迫症,革命者让自己与幸福绝缘,他们要做的事情就是摧毁一切旧的东西,就是让自己居无定所,无所依托,就是让自己清心寡欲。他只是将沈萧作为了倾诉的对象,仿佛沈萧就是他的灵魂伴侣,革命战友。沈萧的这种无着感与他的无着点默然契合,都是没有根基的人。尽管他坐的是有专门司机的伏尔加轿车,住的是卫城最美丽的大宅子,曾经的大资产阶级的住宅,尽管他是那么的前呼后拥。尽管这样,欲望还是像虫子一样,侵蚀着他。有一天,在楼梯上,爆发了。他和沈萧从此纠结不清,直到生命的最后一刻,直到在以后的以后,他的影子,都徘徊在沈萧的心头。
后来,沈萧去了太阳歌舞团,卫城歌舞团的前身,做了团长------托何英雄的福。她以从前的经历和不羁的才华创作了激情澎湃,被奉为当时时代经典的歌剧-------《诗篇》。以至于参与创作的年轻才华横溢的作曲家为了对沈萧的爱,为了那份情不自禁的吸引,心力交瘁,最后只要求了沈萧的一个吻,将那颗清傲的头颅永远垂落在沈萧的胸前。沈萧似乎在那里找到了自我,这时的她,仍是叫做沈牧歌。她将她的才华尽情舒展,而对过去的梳理更让她变得清醒。虽然还是有不敢面对的东西-------比如那个阴暗的地下室。
接着,是十年文革的结束,也是沈牧歌时代的辉煌的结束。随着何英雄畏罪自杀,也是理想幻灭之后对生命的终结,他的影子永远留在了2号的窗口边。沈萧的被审查,紧接着的创作都不约而同的被封杀。就像应了何英雄在最后的欢愉后对沈萧说的话,以后的人生是没有希望的。一向不屈服于命运的沈萧在一次次的努力之后,在卫城所有的人都抛弃了她,终于放弃和幻灭,从而她回到了一直隐藏在她心底里面的那个故土,外婆的地下室,打开门口的封条,外婆已灰飞烟灭,那个地下室,依然陈列如初,挂在墙壁四面的沈萧当年绣的红色语录袋透露了外婆对沈萧的惦念和爱。沈萧的眼被模糊,这个被她摒弃的小屋最终还是接纳了她,成为她唯一的容身之所。她于是变成了一个隐身的女人,她把自己尘封,将自己沉浸于那个阴暗的小屋中,极少露面,从不与人交往。这样她才能将自己全然掩埋,将自己变成一个没有将来的女人,她是这样以为的,因为没有将来,她才让自己沉溺于过去,让自己终日在地下室里那张从她记事起就存在的纹理粗糙的小木桌上完成她对过去的记录,回忆,梳理,完成她对自己的认识。她让自己终日不见阳光,她让自己容颜在黑暗里凝固,她让自己激情的身体和心灵冷却。但也许,心灵的某个角落,还是企盼未来的,沈萧一直不是那么安于寂静的女人,她只是为了赎罪,躲避,她只是不愿走出来。
确实,还是有未来的。苏若木登场,洛水的儿子,提醒着她从前的恩恩怨怨,那个和她言语不多,但从一开始就惊人得清醒,一开始就语出惊人,让她不曾忘记的人。他的出现,让她阴暗的生活中射入了多年不见的阳光。生活在黑暗中多时的人都是怕光的,一开始是拒绝的,拒绝离开,拒绝接纳。接着是三顾茅庐,终于,她接纳了她的最后一个身份,教授,在苏若木担任校长的大学里任教。她一袭黑裙,优雅的教学方式,孤僻的行事原则,很快让她成了那个学校里最特别的老师。不动声色得,她总是有着追随者,她总是美丽和光芒四射的,不管是不是终日被一袭黑裙笼罩。这本是属于她的生活。但她似乎在进入地下室那个时候,就成了过去的人,虽然她搬离了地下室,她的故事就趋于平淡了。她独身一人,一直将苏若木拒之门外。她注定是与幸福绝缘的。当她终于不再拒绝苏若木的第二天,当她经历久违了的激情的第二天,就听到了苏若木的母亲去世的噩耗。从此苏若木沉浸在自责和悔恨中,而她,依然恢复平静,她本没有奢望有什么未来。她死在掌声雷动的国际研讨会的发言后,像天鹅一般,垂着美丽的脖颈,永远在发言席上闭上了双眼。接着是苏若木的失态,这个他爱了一辈子的女人,等了一辈子的女人,就这样完成了她的一生。
苏若木总是扮演着梳理的角色的,像那只看不见的上帝之手,唯有他,以平静的姿态走过了那个时代,唯有他,一直都是没有偏离他自己的。最后,是苏若木去清理沈萧的遗物,也是清理沈萧的一生,当发现那本沈萧以几十年的时间来记录自己一生的《漫随流水》,竟然是一张张的白纸的时候,他惊愕了。确实,是一切都随流水了。就像小说的结尾沿用了巴黎圣母院结尾的一段话,一碰,就成灰了,什么也没留下。
我又在这梳理了一遍,看完了一个人的人生,尽管是虚构的,但建立在真实之上的这种虚构却仍让我的心被触动。优雅的文笔很适当得迎合了沈萧优雅的姿态。对待命运,她一直都是平静,忍辱负重的。她很多次都扮演着被伤害的角色,但一直都是忍受,以及在这种忍受中秘密享有,直到境遇改变。就像作者在后续中写的这是个不断说谎的女人一样,她不断更改自己的名字,身份,以适应当时的社会,不断掐断与过去的联系,不断为自己编造谎言。但又是徒劳的,她一直都是自己,就像一直想挣脱自己的影子一样,一直往前跑,却永远都摆脱不掉。因为身份的模糊,她一直都想给自己一个明确的身份,但她摆脱不了自己的血缘,所以注定了在汀流河村她不能真正的融入,社会的动荡,也无法给她一个认可,她永远都是那个百口莫辩的角色。她注定在任何地方,都是一个局外者,但她一直逼着自己去适应,从而从表面上看来,她在不同的环境中都如鱼得水。虽然她用过不少的名字,但文中一直引用的都是沈萧这两个字,其他名字在作者笔下只是不到非用不可的时候的一个代号,而多数出现在别人口中,其实,从始至终,沈萧都是沈萧,无边落木萧萧下的那个萧。沈萧很好的适应了那个年代,她经历了太多,她的生命已经灼热地燃烧过了,就像她自己给自己命的那些火热的名字一样。以至于在以后的日子里她只能让自己冷却。人物是悲情的,但她一直都是积极的,她一直让自己百分之百投入,让自己的生命百分之百的燃烧,让自己百分之百的感受,于是,她的生命是精彩的,她几乎成了那个时代的一个缩影,她几乎目睹了见证经历了那个时代的所有激情和痛,她几乎给这种激情和痛都找到了理由。她让我想到了张爱玲的一句话,因为懂得,所以慈悲,不是如此,她不会有后来那么优雅,那么美丽的姿态。过去的都以过去,但发生过的,足已成为永恒。只要存在,就要奋力燃烧。
本文由作者笔名:小小评论家 于 2023-03-26 18:00:01发表在本站,文章来源于网络,内容仅供娱乐参考,不能盲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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