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身份“身份”与“目光”——读米兰•昆德拉的《身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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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 2023-03-26 01:13:0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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为什么选《身份》?

众所周知,米兰•昆德拉最经典的作品是《不能承受的生命之轻》,但我选的却是另一部相对不起眼的作品《身份》。为什么?这得提到昆德拉写作的两个时期。前一时期是捷克时期,以捷克文写作,主要包括长篇小说《玩笑》、《生活在别处》、《告别圆舞曲》、《笑忘录》、《不能承受的生命之轻》和《不朽》,短篇小说集《好笑的爱》。后一时期被称作法国时期,以法文写作,包括三部曲《无知》、《慢》和《身份》,随笔集《小说的艺术》和《被背叛的遗嘱》。与几部捷克时期的长篇比,法国时期的一个特色是,故事情节越趋向简单。“这一新的周期文本的主要新颖之处和接受的挑战:在一个最小的空间里,容下最大的深度感、变奏以及语意上的复杂性;在一种极为集中的小说形式中注入一种充盈的意义,绵绵不断,让人无法‘简述’。” 正是这种特点,让我对昆德拉法国时期的作品产生兴趣。昆德拉小说的一个重要特点,是作品透露出强烈的“存在主义”哲学思考:对 “人的存在”的思考。而简单的故事无疑比复杂的故事更适合于深度的哲学思考。如果说,以《不能承受的生命之轻》为代表的捷克时期作品,哲学思考是分散且无所不包,那么以《身份》为代表的法国时期作品更像是围绕某一哲学命题而进行的思考组合。前者的特点在“广”,后者的特点在“深”。

什么是“身份”?

《身份》的主题在作品名中已说出:“人的身份”问题。人”总是以某一身份出现,一个女人,在家以“母亲”的身份出现,在公司以“员工”身份出现,在爱情关系中以“别人的情人”身份出现,在政治共同体中她以“公民”身份出现。与“身份”对应的是“关系”,人总是得处于和他人的关系中,“身份”就关乎个体在与他人的交往中怎样建立“自身”。尽管以“身份”作为题目到法国时期才出现,但昆德拉对“身份”的思考从来没有停过。“在捷克时期,“人”更多地被放到时代背景中去看待,在一个抗拒隐私、求同、“共产主义”理想与责任的重负下的社会下,人如何存在?对人的思考跟更多体现在,人的个体性与社会的同化的对抗。而到法国时期,时代背景变得不重要,个人依然要与社会对抗, 但社会已不再是某一社会,社会不再代表某一“真理”,但个体仍然无法逃离他人的目光,个人还得与“交际文化”下的“共同体”对抗。在捷克时期,“人”要逃避的是被“单一化”,在《身份》中,问题不再停留于逃避淹没在大众中,还涉及到“身份”建立的问题。《玩笑》里,路德维克因不愿意和大众一起“严肃”,所以他被孤立。那么是否意味着,法国的自由社会能为个体逃避“随大流”提供空间。结果还是“不”。

《身份》中,昆德拉的两位主角,和他以前的人物一样,不喜欢“同流合污”。尚塔尔的“不喜欢”是在“随大流”面纱后的,她有无数的面具(无数的身份?),以致她的情人让-马克常常要寻找“他的尚塔尔”。尚塔尔和昆德拉以往讨厌“大众”的角色不同,她和“大众”相处得很好,在同事眼中,她有权威但也亲切,在大姑子眼中,她和善喜欢和大伙儿待在一起。但尚塔尔心底却讨厌这些“大众”:她常在开会的时候胡思乱想,看不起同事的发言;她憎恨大姑子一家,以致和前夫分开后再不和他们来往,大姑子找到她,她却忍无可忍地把他们赶走。 甚至,她庆幸孩子的夭折,正是孩子的离去使她“自由”了,可以勇敢面对这个她“不爱的世界”,使她不必假惺惺地喜欢这个世界。 让-马克坦然接收自己的“不喜欢同流合污”,甚至乐于被世界抛弃。他不断地想像自己处于“边缘”,他说自己和乞丐是一样的,都是无家可归的人。 他先是把象征着“回忆”的朋友抛弃了,F是他中学时代的好朋友,但是F“背叛”了他,很久以后F病了,让-马克去看他,但找不回“回忆”了,最后F死了,而他却不感到一点震动。 然后,他把梦想也抛弃了 :医生的理想使他挫败,其他职业也不再勾起他的兴趣。最后,他把全世界压在尚塔尔身上,只有“她”才使他的人生有意义,他为“她”活着。

情人的目光

“我的目光再也不放开你。我要不停地看着你。” 最后,尚塔尔久久注视着让-马克。

“情人的目光”是弗朗索瓦•里卡尔评论《身份》的文章题目,我很喜欢这个题目,“情人的目光”,既表示尚塔尔与让-马克的爱情,也暗示着他们的自我“身份”确认——在情人的目光中确立“自己”。

尽管尚塔尔和让-马克面对“大众”选择了不同方式,尚塔尔主动融入形成一层虚伪的面纱,让-马克选择逃避,但无论如何,他们都不认为这是真正的“我”,他们都把真正的“自我”留给了对方。是的,他们宁静的爱情关系中,通过对方的目光找到了自己,直到,直到有一天,让-马克的游戏破坏了这种目光。随着年龄的老去,有一天,尚塔尔突然陷入到“男人们不再回头看我了”的惊慌中,为了把她从这种慌乱的心态里解救出来,让-马克决定给尚塔尔写匿名信,他虚拟一个暗恋者的身份,向尚塔尔表达越来越狂热的爱情。尚塔尔深为自己仍被人暗恋而陶醉,她从这虚无的“艳遇”感受到了内心的激情与欲望。而让-马克开始因尚塔尔对艳遇的沉醉迷茫。最后,尚塔尔发现了真相,陷入失望与愤怒。

昆德拉给了尚塔尔两个意象,一个是被“白色笼罩着的宁静的大阳台”,淡然、宁静、美好;一个是“穿着红睡衣,就像一把火焰的欲望酒神”。前者是尚塔尔和让-马克的爱情关系,除他们外的世界只是一片空白,隔绝了激情,而宁静永恒。“跟让-马克一起生活了很多年,有一天跟他一起来到了海边:他们在露天用晚餐,坐在一个搭在水上的木版阳台上。在她的记忆中,那是一片白色:木板、桌子、椅子、桌布,一切都是白的。路灯柱漆成了白色,在夏日的天空下,灯光也是白色的。天还没有全黑下来,天上的月亮也是白色的,将周边映得一片白。”后者是尚塔尔的欲望,是对外界的强烈欲望,是对“一切男人”的追求。让-马克写的匿名情信首先提出这个意象,“我用一件大主教的胭脂红的大衣遮住您雪白的身躯。我将这样裹着的您送到一个红色的房间内,放到一张红色的床上。我红色的女主教,美不可比的女主教。” 从此,尚塔尔数次穿着红色的睡衣和让-马克***,甚至想象他人观看。

作品开头,让-马克一出现,就在沙滩上寻找尚塔尔。 在沙滩上,在漫步者遥远的身影中辨认尚塔尔,他想象尚塔尔的死亡,想象她就在他眼前了,他向她招手,直到那女人转过身来,“这位被他误认为是尚塔尔的女人变得越来越老,越来越丑,嘲讽地变成了另外一个女人。” 而且,这种误认不是偶然的事。“将自己心上人的模样跟另一个人混淆起来。这在他身上已经发生过多少次了!” “混淆”与“寻找”。让-马克知道尚塔尔的不同面具,他害怕这种面具,他问自己,“假如在这次单独的相见之前,他与她已经很熟,而且每次都是见到她与别人在一起的样子,他是否还能够在她身上找到他所爱的她?假如他只熟悉这张她向同事、上级、下级展示的脸,这张脸还会让他感到,让他着魔嘛?”面具使让-马克在人群里分不出“她”与其他人。他混淆了,混淆了尚塔尔与其他人,混淆了他的尚塔尔与他人中的尚塔尔。这使让-马克必须不断地寻找尚塔尔,在人群中找回尚塔尔,撕掉尚塔尔的面具,让她重新成为“他的尚塔尔”。

让-马克把尚塔尔外的世界彻底抛弃了,他的唯一任务就是不断寻找尚塔尔。他唯一的担忧就是找不到尚塔尔。“让-马克做了一个梦:他为尚塔尔担心,他去找她,在街上跑,最后他看见她。她背对着他,正在走路,越走越远。他在她后面跑着,呼唤着他的名字。……他看到前面是另一张脸,一张陌生的、让人看了不舒服的脸。然而,那并不是别人,是尚塔尔,是他的尚塔尔,一点疑问也没有,但他的尚塔尔有着一张别人的脸。……(他)想给这张变了形的脸注入她原先的样子,她那丧失了的特征。” 尚塔尔同样需要让-马克,每当她对外面的世界迷失时,她向让-马克求救:“她觉得被救了,因为让-马克的声音是爱情的声音。” 但是,尚塔尔并没有彻底离弃爱情外的世界,她依然有“梦”,有着对外界的渴望,“她向成为一种玫瑰香,一种四处扩散的香味,四处去征服。她希望就这样穿透所有男人,并通过男人,去拥抱世界。” 尚塔尔对外面的世界是矛盾的,一方面她厌恶这个“无聊”的世界,另一方面,她仍渴望从中找到惊喜。正是这种矛盾使她陷入“男人不再看我”的失落中。如果她只拥抱和让-马克一起的世界,她不必介怀“一切的男人”,但是她舍不得放弃“梦”,“梦”燃点了她的激情使她保持在人群中,但同时毁了她的宁静。

尚塔尔和让-马克在彼此的爱情中找到“身份”,但这身份是“脆弱”的。让-马克经常找不着尚塔尔,换言之,他也经常找不到自己。尚塔尔期待着“艳遇”,而虚伪的“艳遇”最终也破坏了她脆弱的身份。让-马克假扮暗恋者的行动,使人想起了昆德拉在《好笑的爱》里的短篇小说《搭车游戏》。一对年轻情侣出于游戏的目的,在搭车过程中虚构了另一场“爱情”,男孩为了考验女孩的爱情,让女孩扮演一个与真实的她完全相反的角色。结果他们在爱情的考验中迷失了,男孩被女孩扮演的“真”激怒了,不顾女孩的反对,以对女孩扮演的角色的态度来对待女孩。最后,女孩惊恐地哭喊,“我是我,我是我。”女孩的哭喊是那样强烈,使我们不得不一次次地想,在爱情里,我们的爱情对象是谁?哪一个才是他/她?我心中的他/她与真实的他/她一样吗?还是我一直错以为“这就是他/她”?同样,让-马克的假扮,使他们对心目中的他/她产生了怀疑。而幸运的是,这一次,昆德拉多了份温情,尚塔尔有着和《搭车游戏》的女孩不一样的结局。她也经历惊慌,在超现实的结尾里,尚塔尔走进了一个***的房子,被钉死的门,七十岁的男人改掉了她的名字;但不必在惊慌中结局,全书如此结尾,尚塔尔在让-马克的呼唤中醒过来,她注视着他,“我的目光再也不放开你。我要不停地看着你。”他们在对方的目光中,找到了自己的“身份”。

边界在哪里?

昆德拉用尚塔尔在梦中醒来作为结局,但是全文找不到入睡的文字,是哪一刻从现实进入到非现实的?昆德拉和我们一样迷糊。“于是我问自己:是谁做梦了?谁梦见了这个故事?谁想象出来的?是她吗?他吗?他们两人?各自为对方想出的故事?从哪一刻起他们的真实生活变成了凶险恶毒的奇思异想?……究竟确切地是在哪一刻,真实变成了不真实,现实变成了梦?当时的边界在哪里?边界究竟在哪里?” 昆德拉一连串的发问,使人从寻找变为绝望,难道真能找到边界吗?也许,根本没有边界,真与伪之间根本不存在那一条清晰的边界。没有那么清晰的一刻,我从“真实的我”变为“面具的我”。真实的身份与假扮的身份间,并没有那条清晰划分的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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