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坦克收录的这六篇小说,风格不一,写法各异,看得出,他在做各种各样的创作尝试。
无论形式怎样诡异莫测,述说者的角度怎样改变,那个无形的镜头始终聚焦在我们曾经熟悉的众生脸上。在企图抓住这些人的灵魂时,坦克表现得像个娴熟、激情又为求完美而专注无比的摄影师,他盯着他们,咔嚓一张,又一张,愣是把一些逝去久远的时代与人,冲成一张有黑白、有彩色的片子,端呈在读者的面前。
黑白是历史,彩色是现代。作家试图以一种全景式的、截图式的、特写式的技术,带我们进入他用语言构织的一个又一个深邃画面里。让我们沉陷其中不得要领,这是一个作家的“阴谋”。
在金融海啸席卷全球的今年,依然蔓延的明年,身边的朋友,实在没有人可以像他那样,以一种近乎疯狂并充满侵略性的姿势,引领我们在浮躁与沮丧中,回到那些特定的历史时代,回到某些特定的社会环境,去反思那个年代被扭曲的人性,被云雾笼罩的心灵。
在2008年岁末,经济阴霾依然无法挥去的今天,读着坦克这些下笔速度极快的中篇和短篇,同他一起怀旧,同他一起进入,也许你会发现,自始至终穿行在作家字里行间的情绪,有一种帕慕克式的忧愁。对城市的人,对曾经的历史,对日渐颓败的文明,对高科技给人类带来的进步和破坏,对商业化与生俱来永远无法扑灭的欲望,对未来信仰与现实的矛盾交煎,这些,那些,都流露出一个内心深处仍未破灭殆尽的理想主义幻梦者的忧愁。
二
喜欢《山狗》的开头,它充满了马尔克思式的荒诞。小说讲述了一个较为完整的男人前世今生的故事。
从客家人的祖先为躲避天灾兵火,在粤北崇山峻岭间落脚开头,有人群的地方就会有人祸,于是这一带自古以来匪患不断。
新县令决意铲除山匪,贴出一个安民告示:“凡洗心革面愿意下山者,既往不咎,耕者有其田。”把山匪们诱下山,分田盖房,令改邪归正的山匪们感激涕零,于是,也就有了更多山匪弃暗投明。县令足足养了这帮下山的家伙三年,让疑窦重重者也完全释然。一个月黑杀人夜,县令一声令下,将其一网打尽,全部灭杀。
但有一个漏网之徒,他就是山狗,男主人公的先辈,他魔高一丈,令县令终日遥望云雾远山,充满挫败感后,辞官告老还乡。然后山狗的身世,他的前世,他的后代一一亮相,通过这一家族几代人的描述,作家展示了人与城市的演变。厚重的深圳历史便这样以一种小说的形式时虚时实地再现人前。它把香港、广州也一并扫入,字里行间端呈出一个喜食异物的南越广东,个人认为它还具有文献价值。发生在上世纪六十年代的香港偷渡潮,也逃不过历史,以个体形象真实再现于作家的笔下。
《山狗》糅合了粤北文化、岭南风情,它前半部的写法糅进了武侠小说的元素,奇情奇景奇人奇事,令人感叹作家的想象力和驾驭故事的能力。小说对土匪人性有着深刻剖析,盗亦有道,匪有匪义,跃然于纸。
木子李回顾历史的晚年生活,如溪流似的,时宽时窄,时曲时直,时动时静地贯穿了一段暮年爱情。他与波姨的相爱让人想起《霍乱时代的爱情》,两个老人互不嫌弃,彼此依存。但因为人生积重难返,欲纵却收,难以前行。
三
从技巧上说,在这几部小说中,都能看出坦克叙事的干净利落,作家思维迂回如水,水下时深时浅,间中又有漩涡,有悬念牵扯,有柳暗花明又一村的豁然转折。比如:“山狗就是木子李的先辈,或者说,木子李一直认山狗为先辈。”为什么?稍后的适当的时候,坦克才告诉你真相。
山狗的身世多么悲凉,而这种悲,坦克没有半句煽情,他自始至终用一种冷峻但又不拒人于外的口吻描述,让你顺着他在文字森林深处不经意间留下的一个个记号,摸查到那人走向终点的灵魂。
这就有点绝。
还有作家像富矿一样的想象力令人惊讶。比如山狗大名的由来,那是因为其母当年带着他逃难到此,一路上用断了三根打狗棍。后来山狗又从和尚那儿得到棍术传承,思前想后,你会觉得,所有细节都不是作家凭空捏造,而是作家的伏笔,更是主人公的命运因由。由此可见坦克叙事严谨,环环相扣,由母亲起名,又因得道师傅,长于使棍,传说三棍之下必杖杀一人等,主线如浩瀚长河,细部又如处处暗流。
坦克对人物性格的塑造也颇有拿捏。包括对山匪的性情,他写道:
山匪就是山匪,最主要的特征就是打家劫舍、抢男霸女。但与以往匪帮有所不同的是,山狗这一帮惯以使棍,更主要的区别是,山狗立下帮规:可抢男,但只图财不害命,按‘标参’赎人,违约才‘撕票’;二、可霸女,但朋友妻不可欺,如有冒犯者乱棍打死。因此,只要是‘割大户’,有富庶人家被洗劫,不用问,一看那手法就知道是不是山狗干的……
四
关于朝鲜战争,我小学时只看过魏巍老人的《谁是最可爱的人》,一直以来都没有哪部关于这个时期的作品让这场战争深入我心。也许我孤陋寡闻。但坦克的《我是金达莱》给我弥补了这一课。
小说再现了彼时的壮阔场面,娓娓道来,一切从容地,不经意地端现,就像当时他是个随军记者,在硝烟弥漫的战壕,人在打仗,他在记录,如实地记录某些真相。
相信关于朝鲜战场的所有间接经验来自坦克的父亲,一个老志愿军的浴血奋战。从小听父亲对那场仗的一些回忆,使得坦克对那场战争的理解,也因此有着与众不同的视角。这个剧本式的小说,充满了具象感和现场感,战争的残酷,场面的悲壮,人性的大节与悲悯,鲜血与泪水,都点滴掩藏在那漫山遍野的金达莱野花丛中。如长孙所说:
我们的命就和金达莱一样,金达莱不是啥高贵的花儿,不是牡丹,也不是月季,都是长在山坡啊,草地上啊,乱树丛里的,都是不值钱的野花。我们就是金达莱,我们就像金达莱一样,就配当这种野花。就像我们这帮人,都是穷人家的孩子,命不值钱,不为国捐躯,为了打架当土匪去,死了也是白死。
这支小分队在朝鲜北部寒冷的崇山峻岭中所经历的关于生命价值的重重疑问,是那样的惊心动魄,它引发人类对战争作更深一层的思考。
五
《新程育》的题目一开始让人有点蒙,后来发现是主人公年少的一个小小的视觉错误。如同这个视觉错误一样, 一个懵懂少年对人生,对女孩子,对理想,对友情,对社会都有这样那样的视觉错误。
作家从一本杂志名的一个错字,写出一个少年的心思细腻,那种被伤害的敏感,那种直到成长后都不能原谅的哀愁和抱怨。
如他所写:
那是无知的时代,那是时代的无知。那是个不能读书的年代,那是个精神世界荒凉无边心灵田野堆满石头的年代,但刘东认定念错那个字不能简简单单地用无知来一笔勾销,这件事儿一直缠绕在他心中,很多事情他都能绕过去,都能想得通,惟有这件其实并不重要的小事让他一直想不通,一直绕不过去。
刘东认为,那个字他当时本来可以问问大人怎么读,问了也就不会念错了,这么多年竟然也没人发现他这个错误,没人给他纠正,这也许就是他一直以为自己从小聪明,却最终一事无成,只能当个电梯修理工的真正的原因,这时他又想起了赵奇,是他揭开了那个谜底,你别看这是件小事儿,但只有老同学才能做得到。
每个人一生中都会不经意遇到这样一个人,他会使你改变生活的轨迹,影响你一辈子的心情,你不知道应该爱他还是该恨他,反正让你一想起他就无话可说。
小说用中国最辉煌的乒乓球时代做背景,糅进一些真实的当年响当当的人名,虚幻相托,细微的错误也出自当年一本真实的杂志名,在作家那儿,却幻化成为一个时代的符号。
六
《老虎》和山狗一样,让人看到坦克对动物外形和习性的高度把握。这个关于人与野兽永恒的仇恨与命运的话题,被他以一种独特的视觉看透,视角新颖,构思奇特。
而《圣人后裔大战阉党子孙》,则把我看得云里雾里,如封底文字所说:说法没听过,写法没见过,笑法没试过,绝对无厘头荒诞大实话实验小说。《七娘山藏宝传奇》看似荒诞,实则主题严肃,它取材于深圳本地大鹏半岛上的民间传说,确是网络游戏的好脚本。这两篇作品亦古亦今,亦土亦洋的,说意识流也不着边际,总之如梦如幻如疯颠人生,荒诞中杂糅着古今中外的市井俚语和流行词汇,看似荒诞不经的顶针与堆砌中,深藏着作者的喜怒哀乐。
仁者见仁,智者见智,喜欢的会爆笑,不喜欢的当是语言垃圾。
虽然本书收入小说有坦克的多种尝试,但始终能感受到作者的灵魂在各个篇章里飘荡,如影随形。
坦克的作品最大的特点就是时常令人进入虚构与现实的纷扰当中,让人分不清这是小说还是纪实。如深圳历史,如城市演变,如动物与人性的颠覆,都能看出作家操控的脉络和他投射在作品里的影子。
也许一不留神让坦克开创出一种新的写作手法,如他的诗。
坦克是我同事,所以我们有机会经常喝酒聊天。他邀我作序,不知我已手生,但没有推却,是因为他对创作的执迷与疯狂,完全有别于对女孩子的热度。还有他在普世扰攘、情绪颓败的危机时代,依然潜心创作,一个接一个地写,一本接一本地出,让人佩服。
要知道,创作激情与灵感,这种艺术领域的生命内驱力,对一个写作者是多么的难得啊,愿我们无论身处何时何地何境,都同他一样,保有这种内驱力。
是为序。
2008岁末于山海翠庐
序者简介:
邓燕婷,16岁发表短篇小说,21岁加入作家协会,已出版5部长篇小说,现供职深圳媒体。
本文由作者笔名:小小评论家 于 2023-03-26 17:51:21发表在本站,文章来源于网络,内容仅供娱乐参考,不能盲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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