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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谎言《记忆的重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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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 书评
  • 2023-03-26 17:43:4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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Ian McEwan可以改写成Ian Macabre,那Agota Kristof就可以改写成Agony Kristof。她总是给人以喘不过气来的痛苦,如同路卡斯“被巨手捏碎上半身”的窒息感。

科劳斯说:“很快我们四人又可以相聚在一起了。”

沉重得让人眼泪都流不出来。

死之未解于生之哀痛是一帖良药,因为未知,就可以无尽地将幻想寄于彼方。

他又说:“火车。这真是个好主意!”

脆弱的眼泪就此决堤。

他们互为彼此的镜像:孤独、病弱、心灵残缺,直到死都维持着DNA二重螺旋的轨迹。K镇的广场上,科劳斯看着路卡斯拖着跛脚走进酒吧卖艺,他回过头去问安德烈斯那个“看上去比我还小”的男孩是谁。路卡斯在酒吧之间来回奔命的时候,也不知道蓝色文具店旁边的那栋房子里,隔着一层玻璃就是另一个自己。当然,那时候他还沉浸在“看不见的朋友”游戏中,总觉得兄弟就在身边微笑着,一同作恶,一同欢笑。

原本以为兄弟是个幻想的人物,那这本故事就会彻底打入我的废弃书架,虽然可惜了聂永真的封面设计。但是桂冠诗人科劳斯-路卡斯出现了,揭出一段平庸无比却触目惊心的发黄时光。就像在气运丹田还没运好的时候突然被人当胸一拳,完全没准备一口气就梗在了腔子里,上天入地无门只想挠墙。原本以为第一部会是一个鉄コン筋クリート似的故事,两个小屁孩儿,一眼大喇喇邪笑,操起铁棍没心没肺海扁大人。就算读完了也还嫌聂永真的封面太严肃,双胞胎用This is England里那小愤青的责备眼神不耐烦地看着读者诸君。到了第三部,双胞胎终于面对面了,睫毛在颊上投下暧昧的深深阴影,嘴角像在微笑又像在赌气似的抿着。他们相互靠近却无法拥抱。这时候才意识到三部曲封面的用意深苦:并肩而坐、前后跟随,对面不相识——双胞胎总是靠近,总是彼此不相干,从第一部就已经在暗示着两条相互平行永不交错的人生路。

在唯一交错的那一次,两个世界都坍塌了。

截了肢的人常有幻肢痛。他们总会摸摸原来长着手或脚的那个地方,好像它们还在似的。路卡斯的幻肢痛一直没被治愈。他的症状开始是“觉得自己的手还在,却不得不接受它已不在了”,然后是“强迫自己相信手还在”,而后来竟然发展到“怀疑自己是不是根本没有长过手”。和他不同,在母亲无数次挖开伤口撒盐的酷刑下,科劳斯却早已经平心静气接受了半身已被切除的现实。他宁可切断与身边空气里那微笑阴影的联系,因为这幻肢痛于他毋宁说是母亲下的惨烈诅咒。

四岁时,枪响的那一刹那,这场截肢手术进行的过于仓促也过于残忍了。没有麻醉,没有锋利不见血的柳叶刀,有的只是空手硬生生将肉体扯开的钝痛,带出一地狼藉的血淋淋残片。从此双胞胎心里原来装爱的那个地方就空了。一切都已经随着自己的半身被扯了下来。成年后的他们身上空空如也,没有期望,没有恐惧,没有悲伤,也没有喜悦——空虚的轻松,轻松地空虚。就算是爱着别人,那些人也注定成为路人。他们身边过往的人群永远留不住他们,或者说,永远无法维持和他们相同的步调,因为他们的心已经丢在了停止的时间中。

在翻开这本书头几页的时候我发现自己在把它视译成日文。很多日文的小说翻译过来都有种朴素到地味的感觉,需要和饭团一样细细品,才能把饭粒升华成麦芽糖。闭上眼睛的时候听觉会变得敏锐,切断五感的时候会睁开心眼,同理,当面前的大餐只是一盘两个简简单单的手握寿司时,舌上那些被油腻弄污的味蕾才更能品出醋饭微酸甜的味道是如何与刺身相配,鱼肉的新鲜度是如何影响着肉感的滑嫩与微妙的味差,一点芥末又会在何种程度上唤醒舌尖。蜷川实花的超饱和色彩在平面上摧枯拉朽,在さくらん里摇曳生姿的金鱼就夺了混血花魁土屋安娜的风头。身处华丽繁杂的布景中注定会丢失对故事核心的关注。而这个故事言语极简略,更难得的是善于留白。格斯帕尔厂长说:“你不娶我们家艾斯黛儿就别再进我家门”和“四十五岁,我当上另一家(另一家!)印刷厂的厂长”之间的距离是两次回车,之间的时光却足以拍出一部反映小人物在大时代车轮下抖动的建国大业献礼剧。这种留白介于天真稚拙的儿童简笔画和匠心独具的李白行吟图之间,当然,二者都别具自己的想象空间。我猜想假如拍成电影它会是一个缺乏彩色的文艺长镜头,要是不幸落入Béla Tarr之手,那就只能等着首映时诸记者狂睡,片一放却立刻完擦着口水跳起来鼓掌叫好了。可能它更适合放在二十四格有限的空间里给人无限的想象也不一定。

我画的故事板会是这样:

第一格:远景

他在高墙上一边飞舞一边往前移动

第二格:稍稍拉近

他跳着舞,将手臂高高举起指向天空,指向星斗,指向升起的满月

第三格:少年微笑的表情特写

第四格:镜头向下,远景

我在城墙下奔跑、高喊、追赶他

第五格:少年喘着气吃力地大喊:

“不要!快停止!你会摔下来的!”

第六格:“我”向“兄弟”伸出手,双手中间有个少年小小的身影,一条斜线是墙。

第七格:墙上的少年在墙下少年正上方停下脚步

第八格:墙上少年的微笑特写

“你不记得了吗?”

覚えてませんか?

“顷刻间,我手中抱着的只是一颗陌生而又易碎的头颅,就像细沙一样在我指间消逝、滑落。”

一辈子的时间,也不过是一捧沙的重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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