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明暗发乎情,不止乎理(《明暗》序,文/止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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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 2023-03-26 17:43:1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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家辉兄的文章,我最早是在《深圳商报》的《文化广场》读到,还记得专栏的名字叫“深港情书”。从前废名说梁遇春,“他的文思如星珠串天,处处闪眼,然而没有一个线索,稍纵即逝,他不能同一面镜子一样,把什么都收藏起来。”(《〈泪与笑〉序》)我对家辉兄亦有此等感慨,我佩服他文思敏捷,而且无所不谈。

我一向羡慕能写专栏的朋友,自己就不成。偶有编辑约写,我总把交稿期尽量推迟,生怕到时交不了卷。这除了才情高下有别,亦与文章写法不同有关。我们看一部电影,读一本书,思考是个延续的过程,专栏文章写的是“上半句”,另一路写的是“下半句”。废名所讲也是这种区别。相比之下,后者或许稍稍安稳,但也少了许多鲜活,而且没有“上半句”,经常也就没有“下半句”。胡适在日记中说:“今天在《晨报》上看徐彦之君的《去国日记》的末段引Graham Wallas的话:‘人的思想是流动的,你如果不当时把他用文字记下,过时不见,再寻他不得。所以一枝笔和一片纸,要常常带在身边。’这话很使我感觉。我这三四年来,也不知被我的懒笔断送了多少很可有结果的思想,也不知被他损失了多少可以供将来的人做参考资料的事实。”我看《明暗》,觉得正可移来用上,盖这里多有“很可有结果的思想”,多有“可以供将来的人做参考资料的事实”;而我对此只能发发“我的懒笔”之类感慨了。

我们写文章,常常是“发乎情,止乎理”;家辉兄则是“发乎情,不止乎理”。他好像有意要把《明暗》这类文字,与他那些看来分量更重的评论作品区分开来。周作人在《美文》中说:“外国文学里有一种所谓论文,其中大约可以分作两类。一批评的,是学术性的。二记述的,是艺术性的,又称作美文,这里边又可以分出叙事与抒情,但也很多两者夹杂的。”所云“论文”,即essay,通译随笔。他接下来说:“读好的论文,如读散文诗,因为他实在是诗与散文中间的桥。”应该是专就抒情一路而言。后来周作人为俞平伯《燕知草》写跋,又提到“论文——不,或者不如说小品文,不专说理叙事而以抒情分子为主的,有人称他为‘絮语’过的那种散文”,《明暗》正是这种“絮语”。中国新文学史上,写“絮语”大概要推梁遇春为最上乘,特别是《泪与笑》,比他的《春醪集》更好。开头所引废名的话,是站在批评和叙事的立场去看抒情,他接了苦雨斋的衣钵,早已“止乎理”了,我所发类似感慨亦如是,说穿了都是“门户之见”。相比之下还是知堂翁胸襟宽广,因为其实他也不写抒情之作的。

“絮语”虽“以抒情分子为主”,抒情却要有个根由,这样才不流于空泛与虚夸。也就是要“借题发挥”。《明暗》中,所“借”的“题”就是作者看的那些电影。我看这与我写读书笔记是一码事,只不过他是“发乎情”,而我是“发乎理”罢了,假若真拿这些东西当“影评”或“书评”看,我们自己是不认账的。虽然《明暗》里多有诗似的句子,但归根到底,家辉兄写的是“感受”不是“感慨”,“感慨”容易落空,而“感受”是有对象的,所以更实在,更具体,“情”并非无端而“发”。

以上所说,无非是家辉兄与我文章路数不同,不啻直接“发乎理”了。因慨叹他叫我写序,不无“明珠暗投”之虞。可是“上半句”与“下半句”到底说的并非两回事。举个例子:看了电影《返老还童》,我觉得真写尽了那种失之交臂的人生际遇,双方有如分乘对开的火车,相逢只在交错的一刻。家辉兄却道“我从来不吃这套”。他提醒说:

“别忘了当女少男老的时候,两人躲在床下,点起烛光,火影闪动的浪漫也是何其美好。男的白发苍苍俨然老头子,但女孩子用灵动的眼睛看着她,说‘我相信你是不一样的老人’,何其敏锐啊何其精确,正是这对灵动的眼睛为她和对方带来了温馨的快乐。

“也别忘了当男少女老的时候,男的无助无力,女的殷殷垂怜,在树下在风中,一老一少携手而行,虽无语言交流,但在眼神深处,任谁都看得出来他们是紧紧相依。

“别忘了希腊人用十四种词汇来描述‘爱’。每一种形式和每一段关系的爱,都是爱却又不是同样的爱,此也所以爱之复杂层次令人着迷令人上瘾……没有一种爱有资格垄断爱的定义。”

我想这里有个“此在”与“彼在”的区别罢,恰好与我那“上半句”与“下半句”的说法对上号了。或者说我们分别属于“爱情派”与“人生派”。然而及至读到他有关电影《女人不坏》的一番话:

“但假如爱情远不止于‘需要’而更隐含其他附带而来的满足,包括自尊感、归属感、安全感、成就感、占有感、温暖感……爱情重要与否,便很视乎一个人有没有办法从其他管道取得类似满足;愈有,爱情便愈不重要;愈无,爱情便愈变成生命意义之所在。

“换个角度说,我们爱上爱情,往往只因我们没法或没机会爱上其他事情,而我们之所以爱上爱情,也不是因为爱情本身而只为了贪求伴随爱情的其他感受。”

我发现两“派”原来殊途同归。回过头去看《返老还童》,男女主人公所能“爱上”的,也只有家辉兄说的那一种又一种或一段又一段的“爱情”了,虽然他们大概无意非要把希腊人所描述的十四种“爱”全都见识一遍不可。这到底是幸福还是不幸,实非我或家辉兄所能断言。不过与我不同的是,家辉兄是性情中人——这词儿好像多少暗喻“见异思迁”,我并没有这个意思,那么我说他是个执着甚至固执的性情中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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