姑获鸟之夏《似鸟而非鸟，似人而非人》

刚看完东野圭吾那会儿，激动万分地把自认为他写得最好的三本推荐给朋友，可不想朋友看完，仅是不紧不慢地撂下一句，“我还是觉得福尔摩斯写得好”，让我登时彻底无语。

不错，东野圭吾怎么说也还归在推理小说之列，但显然他的许多小说已经超越了纯粹的推理小说的范畴，拿之与十九世纪的福尔摩斯相提并论，怎么看都象是关公战秦琼的戏码。

看待京极夏彦，也是如此。

拿这部《姑获鸟之夏》来说，虽然出版商及各界评论纷纷打出诸如“最离奇诡谲的新本格推理”之类的名号，但它是否属于推理小说还真是有待推敲，而与岛田庄司倡导的新本格七大守则一一对照来看的话，《姑获鸟之夏》就更象是披着新本格外壳的怪谈了。不过，反正新本格派追求的就是用匪夷所思的手法解决匪夷所思的案件，所以硬说它是新本格派的小说也未尝不可，就象是姑获鸟，究竟是鸟还是人呢？

京极夏彦也面临着是人还是鸟，是“无上经典”还是“莫名其妙”的评价，而对他的评价，从根本上其实是取决于在翻开小说第一页之前，你以为自己会读到的是哪一类的书？

俗话说，一张白纸最好作画，而如果纸上事先已画好了框框，那么京极夏彦最先做的，便是打破所有的框框。

但是，京极夏彦打破框框的方式却是历来最为人所诟病，也是其拥趸最热切为之辩解的——京极堂那些滔滔不绝如江河直下，无限量考验读者耐心的雄辩。

小说一开篇，作者就天女散花般通过京极堂的嘴洋洋洒洒出许多不着四六，让人摸不着头脑的话，长达64页的絮叨，对于初识京极夏彦的读者而言，会生出有点卖弄的感觉。好在作者多多少少算是考虑到了读者的耐心，在冗长的对话中穿插了一些不那么好笑的插浑打科，然后让读者们稍事休息了几页，从132页开始，小说又转入看似永无止境的辩论中去了，只有硬着头皮看下去，直看到头皮发麻为止，任谁也会产生京极堂门前那段漫长的晕眩坡所带来的眩晕，这真是与小说中的关口巽有了感同身受的共鸣。

这于通俗小说而言，绝对是大忌。而对习惯于“时刻准备着”的推理小说迷而言，看了一百多页还无法接近事件的核心，就足以让人放下书本骂娘了。

我不知道有多少人是在这之前就骂骂咧咧放弃了的，而我要说，做为一个曾经的“文学青年”，生平第一次，开始感谢起N多年前意识流与雨果大人那形同烟熏火燎般的文学折磨了。

看意识流小说，最大的益处便是可以随时将大脑完全放空，平时那些万马奔腾的思绪彼时反而跑得无影无踪，也许是因为书中的文字已足够媲美脱缰的野马了吧。

雨果大人有时候也颇能产生这样的奇效。

看过《悲惨世界》的人一定不会对巴黎的下水道感到陌生，老先生那突然离题，几十页恣肆汪洋有如梦游一般的口沫横飞也真够骇人的。

总而言之，在经历了这诸多历练之后，才有耐心算是磕磕跘跘地爬过了京极堂那些空谈的荆棘，也终于领略到了阅读京极夏彦的愉悦。

至于曲辰的那句盛赞——所谓《姑获鸟之夏》是“京极夏彦想要挑战西方推理小说价值观的一记重炮”——确实是太言过其实了。

别的先不说，考虑到这部小说的写作背景——京极夏彦用来打发无聊时间的消遣之作，其志向未必有曲辰所断言的那般远大，其次，即便小说家还未呱呱坠地，便已有了此等宏图大志，他也未必就有可以驾驭它的能力和法宝。

说到底，这必竟是一个兼职作家的处女作，稍嫌稚嫩的人物刻划，人物间过于戏剧化的表达方式，对于情节的发展，节奏的把握都还远未达到收放自如。无论怎样辩解，都掩盖不了这样一个事实，那就是作者还不擅长处理大规模的说教，除了让它们藉由京极堂之口，排山倒海般地向读者迎面扑来，显然作者已无他计可施。作者在让京极堂长篇大论的时候，甚至完全不考虑于彼时彼地如此这般滔滔不绝是否合乎情理。虽说新本格派的风格即是“重谜题，轻现实”，但将现实“轻”至如此地步，只能凸显出当时的作者在写作手法上的稚拙。

那么，在“重谜题”方面，于案件的处理上，《姑获鸟之夏》则更象是案例分析与不成熟的小说的结合体。太多的猜测，臆测，作为推理小说已经算是失败的标志了。推理小说需要的是缜密的推理，就新本格派而言，就更是如此，为了强调其严丝合缝一般的缜密，甚至不惜小小的牺牲一下可读性。尽管为了愚弄读者，作者舍不得将全部的线索合盘托出，与读者共享，但根据线索而得来的推理必须严格地合乎逻辑，此外，有力的人证与物证也是必备的条件。

但《姑获鸟之夏》却不顾一切地摒弃了这一切，仅靠不是侦探身份的阴阳师京极堂大仙鼓动双唇，猜测，猜测，再猜测，案子便迎刃而解了。反之，身为私家侦探且天赋异禀的榎木津，正牌刑警木场则更象是戳在那里的人偶陪衬了。

然而，换个角度，当你不再以推理小说来苛责它的时候，惊喜便出现了。跳脱开拘谨机械的分门别类，你会发现，《姑获鸟之夏》是循着怪谈——→推理——→怪谈——→推理——→现实的路径一路走来，当你以为自己看到的是不羁的怪谈故事时，却发现作者正在进行装模作样的推理，当你顺着他的手指，抱定推理的心态向前看时，却发现作者已经将故事所有的脉络收拢，而读者你则回落到最真切的现实之中了。这就象是一大束色彩斑斓，在空中浮动的气球，终究是抓在一个有血有肉的孩子手里。

而在小说最初一百多页的空间里，作家气喘吁吁费尽心力地打破现实的逻辑，并且动用一切手段建立起作品本身所需要的内部行为逻辑，这包括鲜有人光顾的旧书店，姑获鸟的古老传说，晕眩坡的黑夜，不可思议的怀孕事件，不祥的医院大楼，模糊的记忆，古怪的私家侦探，面色苍白却异常美丽的女主角……，所有这一切，都让人误以为，这一定是部魔幻色彩浓郁的怪谈，而不想，谜题解到最后，落到实处的却是人心的阴冷，扭曲和黑暗，是人类最为现实的心魔。

也许，这正是京极夏彦的高明之处，所有看到最后的人都被他虚晃了一枪，在幻想的迷雾消散之后，才发现自己其实一刻也不曾离开过现实的地面。

于是，京极堂的声音再次响起：欢迎来到最真实的世界，这里的鸟似鸟而非鸟，这里的人似人而非人，这里的鬼怪似鬼怪而非鬼怪。永远不要相信自己，因为你的心，你的脑会骗得你很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