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近看了韩东的长篇小说《扎根》,这也是我看的他的第一部长篇小说。尽管小说已经在坊间流传了数年,但我觉得还是有话想说。这也是我的个人习惯:总是滞后几年再来看待当时呼声很高的作品,这样戴着时间的眼镜回头去看或许会看得更加真切点。
记得韩东自己曾经说过他最擅长写两万字左右的小中篇,我极为认同。《美元硬过人民币》、《在码头》等小说都给我带来过极度的愉悦。这两部小说我都看了两遍,这种反复观看可不是那种对经典的顶礼膜拜,而就是为了纯粹地愉悦自己。尤其是隔了较久的时间第二次再阅读的时候,几乎每页都有使我发笑的地方,这恐怕是韩东本人也想不到的吧。看到他的照片觉得此人较为孤僻,但我是在中性的语义上使用“孤僻”这个词的,而不是网上有人恶毒地说韩东是个阴毒的人,我完全不是这个意思。我的意思是说,韩东的小说与韩东的脸并置在一起的时候就有了一种奇特的效果:黑色幽默。表面越严肃的人或许越能进入到这种幽默的核心当中。
我并不是韩东诗歌的爱好者,韩东的诗歌里面让我感到了一种冷漠,假如根据普遍认为的那样,说诗歌是作家更内在的灵魂话语,那么韩东的诗歌的确与韩东的脸是匹配的,它们可以作为彼此之间的正文与注脚。韩东曾经写过一首名为《沉默者》的诗,开头这样写道:“我在沉闷的生活里不说话/我在欢快的生活里不说话”,这种诗人的自我写照在遭遇到小说的时候发生了奇怪的变化。因为小说与诗歌不同,小说与生活是同构的、是一定要“说话”的、及物的、交流的,于是作为诗人的韩东开始具备了两种声音:内在的声音(诗歌)与外在的声音(小说),内在的声音对灵魂说话,而外在的声音对生活说话,这两种声音之间产生了奇怪地缠绕与对抗。由于作者长期习惯了内在的那种安静而稳定的声音,所以在发出外在的声音之时居然显得新鲜而激动。这在他的早期小说中表现地尤其明显,有一篇小说写了一个瘫睡在黑屋子里的畸形脑袋,作者对之表现出了极大的兴趣,那种内在的兴奋感诞生于一种返老还童的喜悦与惊讶。我将这一点视作韩东重新发现世界的一种契机,他是在小说中反抗那个冷漠的成年韩东,从而能够抵达幸福而欢快的童年韩东。
将韩东与朱文做一个对比是非常有趣的。不仅是因为他们都是诗人小说家,更是因为韩东与朱文是文学中两种性质相反的标本,他们的魅力在于两个相反的方向上,他们是彼此的延长线。同朱文那些貌似琐碎、实则酣畅淋漓的小说相比,韩东小说中的人物常常像是处在一种粘稠的液体当中。——请原谅我用这么奇怪的比喻,但的确是这样的,那些人物沉浸在一些难以自拔的情绪与思考当中,而对外在的事件也是不厌其烦地去经历每一个细节。他经常用标出“一、二、三”的方式来列出人物对当前处境的各种分析与判断,应该说这些人物的心理世界要比现实世界中的我们更加理性,但吊诡的是,他们较之现实的我们却显得更加无能为力,因为处境中“一、二、三”的可能性也正是处境作出的“一、二、三”的限制性。
带着对韩东的如此了解我进入了他的长篇小说《扎根》。对一个熟读韩东的人来说,《扎根》中的世界并不陌生,此前他的诸多中短篇小说已经表现了其中的一些片段,但是不能因为这样就像有些人认为的那样,《扎根》只是由那些中短篇拼凑出来的东西。我觉得《扎根》还是有着内在的完整与统一,它是韩东大面积恢复过往记忆的一次有力尝试。以前的那些中短篇只是一些缝隙中的窥视,而《扎根》则是一种鼓足勇气的推门而入。
出生于1961年的韩东,在革命的口号声中完成了自己的童年。《扎根》恢复了那段完全属于个人的历史,可以说是韩东个人的文革史。尽管写作小说的韩东已经是中年人了,但是《扎根》完全是在一个隐蔽的童年视角下形成的世界,给人的感觉是韩东的写作不是一种创作,而只是一种拭擦,将过去与现在之间的毛玻璃一点点地擦透擦亮。
小陶一家人被下放农村接受贫下中农的再教育,这里的生活对小陶而言一切都是新鲜和有趣的。小陶一家在韩东的小说里最像什么呢?在我看来他们最像笛福笔下的鲁宾逊。他们来到了一个完全陌生的地域,然后开始建构自己的生活。所不同的是,他们是各种材料与物质较为丰富的鲁宾逊,迅速地就在当地建立起了自己的房屋,拥有了自己的物质资料。但是最难建立的是与当地人的人际关系,这些人际关系就像是荒岛上的天气之于鲁宾逊,是十分关键和重要的。小陶一家充分而又深刻地认识到了这一点,他们明白这是一个长期地艰苦卓绝的大工程,所以这个过程称之为“扎根”,只有把自己的生活与生命完全托付给这个陌生的地方,才能像植物扎根一样切实地生存下来。
童年的小陶完全是在一种内在体验的过程中成长起来了,外在的革命风暴与极端的社会学理论进入到这种内在体验的过程中丧失了很多历史的杂质,而仅仅成了个人命运的道具。革命没能让小陶明白历史的铁一般不可抗拒的无情规律,却让小陶(更是作者自己)感觉到了历史的复杂性与命运的不可捉摸性。小说中反复提到一种古怪的命运逻辑,那纯粹是对渺小个人的一种捉弄。我们不妨来看这样一段:
“我有一种感觉,如果侯继民真的被枪毙了,那字条一定到不了他家人的手中。如果侯继民没有死,但字条已经抛了出去,反倒可能辗转抵达。这出于我对世事无常的某种理解,没有任何道理可言。造化就是这么捉弄人的。假枪毙也是一次捉弄,但那是人为的,其魅力和深远效果比起造化弄人来只能算是大巫见小巫。因此可以这样说,一次人为的针对某人的小捉弄避免了一次命运使然的牵动全局的大捉弄。”
这真是一种奇怪的观念,但是对于中国人来说却一点也不觉得惊讶,相反,很多人真的对此信以为真。这都是以自己的生活体验作为基础的,命运无常是比无神论更让中国人感慨的东西。2002年诺贝尔文学奖得主凯尔泰斯·伊姆莱有一部小说叫做《无命运的人生》,但在作家出版社的版本被翻译成了《命运无常》,在这里我并不是比较这两种翻译的优劣,而只是想说明这两个书名所反映的文化潜意识。“无命运的人生”是命运被纳粹集中营人为残暴地取消了,这里面的深层有种对上帝缺席的呻吟与召唤;而“命运无常”则是命运无所不在,而且还对无所凭依的个人进行某种黑色的戏弄。这样看来,这两个短语蕴涵的意义简直是相反的了。而韩东的《扎根》中则是充满了那种“命运无常”的感觉,这里面也谈不上黑格尔所说的“历史的诡计”,而就仅仅是一种个人的生存体验之感受,一种面对各种复杂因素的无力感。这就是一个普通的中国人在历史大浪中沉淀下来的条件反射似的潜意识。
《扎根》的结果到底如何呢?韩东没有明说。但是后来小陶经常在梦中回到三余,对那里的一切充满了回忆的温情。三余是小陶一家试图扎下生命之根的地方,尽管后来他们离开了,但是小陶对那里却是永久的不能忘怀,因为在那里的岁月正是小陶的生命世界开始建造的时刻,那里的一切成为了小陶生命中的基础色调。这样说来,小陶的确是扎下根来了,他这个人最原初的生命之根扎在了一个叫做三余的地方,一个并不起眼的穷乡僻壤。这个地方是小陶不会再抵达的梦中之地,因为严格来讲,三余的一切只是小陶精神成长的一种反射,就像是画家莫奈的朦胧的油画,如果除却那层涂抹上去的朦胧那么将什么也不会剩下。
如果读惯小说家作品的人首次读《扎根》这样的诗人小说,肯定会觉得有些不适应。能够翻来覆去复述的故事情节或说梗概在这里失效了。在纸上韩东像鲁宾逊一样一点一滴地建立起了一个自足的个人历史世界,冷静的叙述、不动声色的幽默是其建筑的风格,对存在的探究、对记忆中那些丢失的细节的耐心打捞是其文字的哲学品格。《扎根》即使不能算作某种经典性的文学史作品,也能够成为某种独特文学样式的标本,或许应该再说高点——是一种独特文学样式的博物馆,那种文学样式我们可以称之为“诗人的小说”。
王威廉
2008年1-2月
本文由作者笔名:小小评论家 于 2023-03-26 17:37:56发表在本站,文章来源于网络,内容仅供娱乐参考,不能盲信。
本文链接: http://www.w2mh.com/show/66709.html