威尼斯日记讀書筆記：阿城《威尼斯日記》

與一本好書的相遇總如邂逅那些能夠使你一見鍾情的女人一樣，整個過程充滿了奇妙：不可思議又在情理之中。阿城的《威尼斯日記》大概就在此列。

如果一個城市還有吸引人的地方，那就是書店了。在我印象裡留有深刻痕跡的城市都和書店有著千絲萬縷的聯繫。席殊在全國各地的書店也是其中之一。

3月底回哈爾濱。一個下午乘公車回家，累，瞌睡，驚醒才發覺坐過了。好在也就一站，於是下車，就看到了那爿小店。很不起眼，除了女店員，所有的書籍在那一時間都屬於我。在一堆已被束之高閣的書中，找到了《威尼斯日記》，僅有的一本，被我幸運地擁有，因為阿城，也因為那些文字。

一個與我有過無比親密關係的女人曾問了句沒頭沒腦的話：阿城是個什麼樣的人？很厲害吧。這問題叫我怎麼回答呢，我說是啊一個聰明無比知識淵博多才多藝的小老頭。除此之外，我一時還真不知道應該如何介紹這個直到現在還叫我喜歡的作家。然而問者的著眼點卻不在此。她用自己慣有的已被我熟悉的只有在談論某某偶像明星時的神態和語調說：我看王朔的自傳上稱他最佩服的人就是阿城了，能叫這“頑主”五體投地的人該是什麼樣的啊！

其實，一部《棋王》就足以叫阿城在華語文學裡傲視群雄了，何況還有《孩子王》、《樹王》和《遍地風流》呢。不過，《威尼斯日記》這本書最吸引人的地方，自認為是有趣，還很長見識，而阿城一貫的智慧只是其中偶爾閃現的火花。

這本日記，其實是周遊威尼斯的遊記。1992年5月2日，阿城自洛衫磯去威尼斯，一直在那裡呆到7月2日，整整兩個月的經歷，在阿城的筆下趣味橫生。

想必阿城是很喜歡籃球的，日記裡很多篇幅都寫到美國的NBA比賽。比如說到美國職業籃球隊員的收入“高得令人不能相信”的時候，就講到：

“有人問一個富翁為什麼不看籃球，富翁回答，我不願意看幾個千萬富翁流著汗在眾人面前跑來跑去。”

阿城接著寫到：“幸虧我不是富翁，所以我還在看籃球。”

到了歌劇的故鄉，文字中也顯露出阿城在古典音樂方面的素養。對一些經典歌劇曲目以及古典音樂家如數家珍，娓娓道來，原來也是一老發燒友。他用親身的體會闡述了一個道理：精神上的享受，尤其是高級、高層次的精神追求，與庸常的生活相比，總是偶爾的，所以不應輕易錯過。所以他回憶起八六年在北京看歌劇：

“劇場藝術的快樂，包括排隊買票。……我和朋友在外面轉來轉去，終於買到八十元一張的黑市票，飛奔進去。八十塊錢，三個多月的工資，工資月月發，活生生的帕華洛帝卻不是月月可以聽到的。”

一天，阿城乘半夜的火車去羅馬。“在車上發現有電源插頭，大喜，於是打開電腦寫了起來。寫了一個小時，忽然電腦發出警告聲。”

這時候，阿城才察覺，“原來插頭裡並沒有電，這一個多小時用的是電腦裡的電池。”

阿城的可愛躍然紙上。

我始終相信一個有智慧的人首先是能正視自我的缺陷和短處，並用自嘲的方式予以化解的人。阿城即如是。他說自己：

“偏頭痛，左邊，右邊從來不痛。因為右邊不痛，所以更覺得左邊痛。”

因為頭痛，反而多了對周遭環境的感覺。他在日記中問道：

“你知道鳥在一天的什麼時候開始叫嗎？”

他於是寫到在威尼斯窄巷裡鳴叫的鳥，夜裡的船燈，水上的橋頭，還有一邊駕禦小舟一邊歌唱的水手。最後還不忘了說說自己的頭：

“天亮的時候，那個斜鐘塔開始敲起鐘來，好象記記打在我的頭的左邊。”

到威尼斯一個月後，阿城翻看以前寫的日記，突然發現：

“日記原來有這樣的用處，只要你記下來，它就告訴你記的是什麼。”因為他知道上個月的26日有一次頭疼。於是又講了一個故事，說一個鐵匠的徒弟總想知道打鐵的秘密，鐵匠告訴他：好好幹活吧，我死之前一定會傳給你。就這麼過了很多年，終於到了鐵匠要死的時刻了，鐵匠很遵守諾言，叫徒弟把耳朵湊過來，用最後的力氣對他說：“熱鐵別摸。”然後阿城就覺悟到：我今天發現的就是這種真理。

看到這裡，我簡直就要笑翻了。相聲表演藝術家馬三立曾經有個段子說有個皮膚病的人渾身奇癢，但找不到好的藥方治，偶遇一個高人，於是花大價錢買回一個錦盒，打開裡面是一個錦囊，再打開裡面是一絲綢小袋，接著打開看到一個棉布小包，最後才一紙團，此公以為如斯辛苦定能有所收穫，豈知看到的卻是兩字：撓撓。

《日記》中還多次提到了兩本書：一本是唐代崔令欽的《教坊記》，一本是清代李鬥的《揚州畫舫錄》。看阿城解讀古書，不由得也提起了我的興趣。從一則小文考據或印證一個史實，或做一個大膽一點的推測，實在是很難得的消遣與樂趣。這不僅需要淵博的學問，還需要放鬆的心態，充裕的時間和幽雅的環境，就阿城而言，這些自然不在話下了，于普通讀者如我等，亦長了很多見識。

看完60篇或長或短的日記，印象最深刻的反而是第一篇。阿城寫自己在文革中一段經歷：

“大亂裡總是有小靜。文化大革命時去東北長春，武鬥的槍炮聲中卻聽得見附近一扇窗被風吹得一開一合，自得其樂。幾個人躲在二樓互相聊初戀，叮的一聲，流彈打在窗子的鐵杆上，折下來鑽進朋友的腦袋裡。因為太突然，腦含著子彈的朋友又說了一兩句話才死掉。

那時我們的鬍子還沒有長硬。”

真是令人唏噓不已啊。

寫於2006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