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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意从来高难问《力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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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 2023-03-26 17:35:2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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如果说,卞先生两年前出版的《季羡林:清华其神,北大其魂》一书,是季老漫漫人生的一曲浩歌,而今脱稿的这部,则是老先生临近生命终点,在纷纷扬扬的“季风”中,让众生抚膺长叹的又一骊歌。晚年季羡林,有太多太多非季羡林的因素存在。似是而非,似非而是,卞毓方先生,就是要勾勒出真实的季羡林和他的这个时代。

那么,我们自然要先从真实说起。人有内在的真实,外在的真实。对前者的捕捉,难度非常大。本书第一章,卞先生就带我们走进季老的内心世界,并拥有破译的两把钥匙:一把是无奈的包办婚姻,一把是孤独的晚年。为了提取季老的真实人生,多年来,他查阅了大量馆藏资料,走访了老先生不同时期的许多亲朋好友,即便如远在国外的孙辈,僻居山东老家的故旧,亦不只一次地访谈。当然,季老数十年前的《清华园日记》最可征信,对了解传主的内心世界,有不可替代的文献价值和原生态价值。卞先生高屋建瓴,引导读者在心灵的高地,远近高低层层解读,对认识季老的晚年和内心世界,可谓水到渠成,让人会心得悟。比如《世说新语》是季先生最喜爱的书之一,其间对一些人物的放诞言行和潇洒风度,时不时心向往之。所以,季老无奈的婚姻、孤独的晚年、童心童趣、一些事情的意气行为等,都能窥见一种精神因果,使我们知道了他本是个血肉之躯,并非高大全式的人物。

作为一个活生生的大学者,季老的生活应该是再真实不过的了,但由于众所周知的原因,老先生后来已处于“真空生存”,是我非我了。在传媒时代,这是所有成功者、让人仰视者的悖论式人生;尤其作为失去生活能力,被视为“国宝”的季老。本书的“引子”中,卞先生通过稠人广众中的“远远一瞥”,对“我是为你们活”(巴金语)的季老发出了深深的喟叹。“季先生在有创造力的从前,是不喜欢场面的,那时他想的是清净。”作者如是描述。

生命在于真实、坦诚,而不在于有无缺憾。这就是生命的魅力。是故,生活状态的真实和内心的真实,是卞先生还原乃师的最大功德。

真实的基础上,我们再看季先生的平凡。季先生是农家子弟,平凡是他的本色。如亲情、友情、爱情,凡涉情者,皆是隐秘的私事,或是生活中的小事。平凡寓于七情六欲、衣食住行诸般人情世道中。晚年季羡林,在外人心目中是德高望重的蔼然长者,是学富五车的国学大师,但是,你知道他为什么还要和唯一的儿子闹别扭?为什么一提到母亲就泪流满面?为什么对自己的高寿“长太息”而无可奈何?为什么他会“多愁而又多欲,自尊而兼自卑”?凡此种种,皆难被外人察知,或不足与外人道也。卞先生不惮犯老人之“禁忌”,一是在谈天说地中请老人自己说出来,这是最真实平凡的“信史”;二是在解剖世相中辅以翔实资料,拨开世人对季先生的重重迷雾,把季先生还原于一个真实的人,一个与时代有血脉相连的人。

晚年季羡林,不是人人能“一睹天颜”的,这是卞先生要给我们找的原因。故此,卞先生必然要东奔西走,眼观六路,耳听八方,掌握大量的现实资料,给我们以理性的剖析,把一个真实的现实托出来。让我们认识到,本来是一位学者,一个平凡的老人,何以被这个现实,折腾得无法平凡的原因。

一个人,一种现象,是时代的产物,故书中对现实的深层透视,也使我们大开眼界。季先生本是研究冷门学问的,不料,他的一生,由点到线,由线到面,到晚年,越发铺张得厉害,成了一个“公众人物”。这并非老先生的本意,但时代惯性把他推到一个平台,由不得他。写季羡林的晚年,等于写这个时代,写一种文化笼罩下的众生相。这是此书最有价值的地方。在这个夸张过度的现实中,人是最不好惹的高等动物,但书中的真实细节,有时间,有地点,有人物,有背景,在一种逻辑事实面前,用资料敷陈举证而不下断语,让聪明的读者自己去判断。这是卞先生爱其师,发其事,引导读者参与阅读判断的太极招式。一般来说,真实在历史中,在事件的合理中,在细节的准确推敲中,在现象的沉积岩中,遽发定论,往往越来越糊涂,不是智者干的事。所以,书中的季先生,有良知者绝不会误读;其间的世相分析,不知就里者豁然开朗,“於我心有戚戚焉”!此书与其说是为季先生晚年立传,毋宁说是为时代作传。

文章如何立得住,我说:不外乎德、才、识、学四字,而以德为首。作传尤其是德的考验。卞先生在书中说:“文章要考虑后人,也就是历史。”他本着爱吾师,更爱真理的信念,不避贤者讳,无意于“造神”而重在于写人。其实,凡骨肉胎、土不拉几、书生本色、学养有成的季先生,从来没有把自己放高放大过,但是,到后来却被人们当作“活佛”供养。而他坚辞“国学大师”、“学界泰斗”、“国宝”三顶桂冠,就是想落个自由自在身的明证。书中披露,《清华园日记》是季先生年轻时记的,前几年发表时,季先生一字不改,他要的就是真诚。里面对巴金、臧克家等人言辞甚鄙,而其时两位大家还活着。所以卞先生以德立著,是一秉老师的风骨。书中卞先生还提出了一个问题,季老“创建北大东语系六十年,却没有培养出第二个季羡林”,这是为什么?他的分析,非常发人深省。他要做的,就是还老师以血肉之躯,这是学生的天职。卞先生虽不能廓清许多事情,但写进去的却是能站住脚的。

这本书还有一个特点,就是文章体气飞扬,引人入胜,给人以美的享受。卞先生是散文高手,其潇洒自如,大气开阖的文章风格,早为大家熟悉。《岁月游虹》和《长歌当啸》两部散文集,都是季老写的序,对这位学生的为文之法非常赞赏。2006年出版的那部传记,是经秘书花一个多月时间念完后,季老才放行出版的。大小事件,外务内情,皆因体现了季老的真情实感而无庸置疑。二十多万字,季老只删去了孙子季泓 “大名宏德”四字——这是“季氏族谱”提供的,因未落实,故删。至于文笔体气,书出版后,好评如潮,读者自己去看,当知我言之不虚。中国文联出版社正是看中了卞先生“数年磨一剑”的著作精神,立马决定出版当下这部传记。此书真实前已述及,文则忽远忽近,离离合合,该疏处疏,该密处密,不愧为大家巨匠。如近三年的写法,时间越来越密,事件越来越细,直到去世那一天。就以去年书画“藏品风波”而论,因多方各执其辞,至今未见分晓,卞先生巧妙地将各方言辞织罗而出,颇使人有会然于心,增其感慨的妙法。书画风波之后,季先生终于和儿子欢聚,过上了“有家”的感情生活。而其行文绵密之处,则更见亲情,更见温暖,使人如同和季老一块生活一般。噢!每一月,每一天,倒计时的晚年,多宝贵啊!这就是文章的魅力。

“天意从来高难问。”“天意”是什么?寿长如季老者难问,我们更无法问;晚年世相包围的季羡林,问他如问天,我们还是无法问。但卞毓方先生却用这本书,叩问了他尊敬的季老。可以说,此书是卞先生以记者的敏锐,学者的严谨,作家的飞扬,学生的良知,使置身于世相纷呈的季先生,让我们读起来真实传神,启示良多。在留住季先生音容笑貌和喜怒哀乐的同时,书中以“春秋笔法”,勾勒出诸多鲜为人知的真情世相,折射出这个世界的文化多棱性。

这部书不是实录却胜于实录,不沾近季先生而远近高低无不是季先生,不针砭时弊但处处点穴到位。当一个真实活脱的季先生呈现在我们面前的时候,再没有如卞先生这样忠实于老师,忠实于时代,忠实于文化的了。

但愿这曲祭歌,能使季先生一路安魂,笑而不答心自闲。

写讫于2009年7月18日夜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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