读这部小说时,张氏大限已去,故对于其时其事,也已失去身受之感,只余几句隔岸观火的唏嘘。
于千万人之中遇见你所遇见的人,于千万年之中,时间的无涯的荒野里,没有早一步,也没有晚一步,刚巧赶上了,那也没有别的话可说,惟有轻轻的问一声:“噢,你也在这里吗?”
张爱玲如是说,这是她理想中的爱情。
虽然现实中她的爱情千疮百孔,但她仍然相信美好的爱情,虽然她常常不给人以希望。
据说张爱玲创作《十八春》的时候,年方二十有余。读过于青所著的《张爱玲传》,惊讶于她竟然在如此幼龄的年纪和浅薄的际遇下,将人物命运的凄凉残酷刻画到骨子里去,不动声色地描摹出这样一场红尘之中的世俗悲剧。
那是发生在乱世中的旧式恋情。在那个兵荒马乱的年代,任何情真意切的缠绵都抵不过物是人非的残酷。张爱玲说:生命如一袭华美的袍子,上面爬满了虱子。
没有什么是完整的,那个充满变数的时代。
他和曼桢认识,已经是多年前的事了。算起来倒已经有十八年了——真吓人一跳,马上使他连带地觉得自己老了许多。日子过得真快——尤其对于中年以后的人,十年八年都好像是指缝间的事。可是对于年青人,三年五载就可以是一生一世,他和曼桢从认识到分手,不过几年的工夫,这几年里面却经过这么许多事情,仿佛把生老病死一切的哀乐都经历到了。
这是小说的开头,并没有刻意营造一幅看似无波无澜的安和图景,反倒是通篇都充盈着张氏无可奈何的感伤情怀和听天由命的放任自流。是的,她不喜欢绵里藏针,也不善于给人温柔一刀,她是直接而果断的,毫不隐晦,句句成谶。
曼桢曾经问过他,他是什么时候起开始喜欢她的。他回答说:“第一次看见你的时候。”说那个话的时候是在那样的一种心醉的情形下,简直什么都可以相信,他当然相信那不是谎话。
那时世钧刚离开学校不久,被要好的同学叔惠介绍到同一个厂里来实习,曼桢的写字台就在隔壁。世钧见到女人总有点拘束,觉得不便多看,故此并没有印象。而二人第一次正式的见面,则是在阴历年一家饭铺子里。
那次会面并不惊艳,只是偶然的遇见,平常的介绍,曼桢把两只手抄在大衣袋里,微笑着向他点了个头。再无其他。
这就是爱情发生的当下,没有任何征兆地,也不似山雨欲来风满楼。一微笑,一颔首,便是心动的华章。那般朴实敦厚的温柔,如水了然无痕。
那一刻,他们一定不会预料到,他和她一生中最快乐的光阴,将在期待中度过,而他们所期待的日子,却是那样的不可及,遥遥无期。
这是他第一次对一个姑娘表示他爱她。他所爱的人刚巧也爱他,这也是第一次。他所爱的人也爱他,想必也是极普通的事情,但是对于身当其境的人,却好像是千载难逢的巧合。世钧常常听见人家说起某人某人怎样怎样“闹恋爱”,但是,不知道为什么,别人那些事情从来不使他联想到他和曼桢。他相信他和曼桢的事情跟别人的都不一样。跟他自己一生中发生过的一切事情也都不一样。
虽然明了世上之人大抵都谈恋爱,男人女人都恋爱,恋爱不过是最平常的一种生活形态。可是在当下,两个人同时心有灵犀,彼此之间,任何一方,没有早一步,没有晚一步,没有谁勉强谁,也没有谁成全谁,刚巧赶上了。
——这是和别人都不一样的爱情。
那么属于张爱玲自己的爱情呢?她与胡兰成这样一个男子,他们之间,只关乎他们之间,和别人都不一样的爱情。
那是她生命中的第一次的爱情。他们相见恨晚,他懂得她的性情,他欣赏她的才情,他给了她一个梦,让她相信到骨子里。她愿意相信,这尘世上没有一人了解她胜过他,没有一人能令她爱他胜过他。他为她写下一纸婚约:愿使岁月静好,现世安稳。
我相信,他也是爱她的,爱过她。他亲自拜访她,他撰文赞誉她,他甚至在语法笔调上模仿她。然而风流的本性让他没有珍惜她。他没能给她那句承诺中的安稳。
她最后对他说:我想过,我倘使不得不离开你,亦不致寻短见,亦不能够再爱别人,我自将萎谢了。
那是彻底爱过,爱到无力自拔,无法自救的人才会说出的句子。那真的是和别人都不一样的爱情。所以她说:因为懂得,所以慈悲。
她在送给他的照片背后写:见了他,她变得很低很低,低到尘埃里,但她心里是欢喜的,从尘埃里开出花来。
爱得那么卑微,对方的一次小小关怀都能在心湖投影出一片涟漪。全然不见有二十余岁所憧憬的世钧和曼桢的爱情的哪怕一分相似。
岂知当爱情之花绽放到绚烂的极致,正是它行将凋零的时刻。此时此刻,命运已经转舵,悲剧即将上演。
即便爱得如世钧曼桢那般,依然难免有误会,有疑虑,在彼此为对方不够设身处地的考量下,一不留神就被人钻了空子。
曼璐因一己之利设计陷曼桢于不义,历经此劫的曼桢,再见到世钧已经有口难言,只有苦笑着对生活妥协。两人分别与不爱的人结了婚,各自进入到各自的生活里去。
爱情依稀还在,可是即是再次遇见,也不过是刹那间的震动。时光催人老,也令心境改变。
时隔十八年,世钧读到曼桢当年写给他的情书,她说:“世钧,我要你知道,这世界上有一个人是永远等着你的,不管是在什么时候,不管你是在什么地方,反正你知道,总有这样一个人。”
彼时一切变故尚未发生,二人几乎是两张白纸,清清白白坦诚相见。年少的情话看起来似乎稚拙得引人发笑,在书写的当下却是饱注了真心的。
在乱世的洪流里,他和她,不过是岁月棋盘上的两枚棋子。而他们的爱情悲剧,跟时代比起来,微渺得不值一提。
兜兜转转十八载,再见已惘然。
曼桢已经脱离了祝鸿才重新回复单身,而世钧却割舍不下身旁的结发妻子和需要担负的家庭责任。物是人非,时过境迁,纵使有情,也只能于心底深埋。
最后的结局,世钧已经决定要促成曼桢和另一个人结合,他惘然地微笑了。他是全心全意地为他们祝福。
这个微笑,宛如初见。
后来又看过由此小说改编的影视作品,更名为《半生缘》。印象中有一处场景:曼桢和世钧多年后再相见,气氛渲染得极到位,背景音乐唱得惆怅满腹千回百转,画面上“桃花依旧笑春风”,曼桢面对世钧神情恍惚,忽然怔怔地落下泪来,心酸地轻声问道:“我们,是不是回不去了?”
美则美矣,却都抵不过书中“执手相看泪眼,竟无语凝噎”的刹那凝眸。
本文由作者笔名:小小评论家 于 2023-03-26 17:34:45发表在本站,文章来源于网络,内容仅供娱乐参考,不能盲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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