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年天下《描写人性的历史》

去读《步天歌》和《一年天下》的人，不一定会认为这是一部好书。

就像有些人喜欢西方绘画，讲究体积、质感、光线、角度的关系，追求的是写实，一眼便能看到便能体会到的美。而有些人则喜欢东方绘画，讲究的是气势、神态、虚实变化，追求的则是意境，如果不用心体会，则看不出它的美。

我喜欢东方绘画，所以初看到煌瑛的小说，就被它深深地吸引。我爱它，不仅是因为作者辞藻华丽，文笔优雅，更在于剧情跌宕起伏，机关暗藏。就好像你在欣赏一幅美丽的泼墨山水，初看它气势磅礴，一切美景尽收眼底，堪称一幅好画。而当你看到丝许若有若无的身临其境之感时，你会觉得这山、这水，原来还有如此多的玄机，当前的每一部分，都是日后的一段铺垫，需要你深深体会，才可以看得懂，看得清。

书中的女主，名叫素盈，是一个生来柔弱的小女孩。在一个庞大的贵族家庭中，由于母亲的早逝，自小便只能与哥哥相依为命。生在这样一个以将女儿嫁入宫廷为目的的家族中，她偏又生不逢时，无法参选秀女，于是在家中的处境，便更尴尬。我觉得，这样境况下长成的小孩，一般自小内心深处都希望能找到一个依靠，更何况是个女孩子。素盈也是这样。她最初想依赖哥哥素飒，哥哥曾说要带她离开这个家，但她后来发现哥哥最远只带她走到了那片树林，哥哥有太多自己的理想；她可能曾经想过依赖谢震，但当她长大，家庭的影响、世俗的观念不允许她去依赖这个男人；她或许也想过依赖东宫，毕竟当奉香的日子里东宫曾多次相助，然而那是一个连自己的命运都无法掌握的男人；后来她最最有信心的，最最期待的，就是嫁给白信默，她曾天真地认为，他是她可以信赖，值得托付的男人，然而事实却是——她只是那个人实现自己目的的一个道具而已。

如果你的一生，从童年开始就要学会看别人的脸色，猜别人的心思，不可轻易多说一句话，多走一步路，你不觉得活得很累，很想逃避吗？离开这个让你心痛的地方。但事实却是你可以选择的人，让你一再地失望甚至欺骗你，对你真诚的人，却是你绝对不可能选择的，你会怎样？你会选择继续这样的无奈，还是选择寄希望与神明呢？

我想我们每个人，在这点上都和素盈很像。仔细想一下，在我们面对世事的无奈时，我们难道不曾寄望与神明，可以帮我们实现内心的愿望吗？难道我们不曾多次在心中产生过这样的想法：如果能让我怎样怎样怎样，我宁可怎样怎样怎样吗？书中只说到素盈和深泓看到了白衣女子和青衣少年，其实我想，书中的很多人，也许在心中都有这样一个女子或少年，比如素澜、比如邕王、比如琚含玄……素盈用了十年忍辱与十年孤寂换取了一年天下，深泓用十年的爱与十年被爱换取一年实现心愿，那么其他人的代价又是什么呢？

素老爷曾帮子女们算过名，批命人对素盈的命格做了这样的解释：“生的圆满，当真了得，唯一美中不足的是天意难为，月有圆缺，运有盛衰，这位的命格，盛极时太盛，由盈转缺时便如乾坤逆转”。

看完这段命批，我想起以前曾经看过讲解周易方面的书。所谓命运，其实是两部分的东西——命和运。所谓命，就是由你的生辰八字决定的东西；而所谓运，就是由天地自然决定的东西。命和运的相互配合，才能决定一个人的前程。一个人就是命生的再好，可是时运不济，一样不行。反过来，一个人如果命生的不好，可是在某几年间运程正好是助命的，那也有可能会过的不错。

从这个角度分析，素盈就是属于前者，命生的好，但也要依赖运程。小时候过的忍辱，应该是运程不济，待时来运转，就会是另一番景象。另外，周易中还解释过一类人，这类人通常五行中会有一项极盛，与之相伴就有一项极缺。于是这类人，往往会经大难，而若闯的过去，之后便是大贵，这也许就是我们常说的“逢凶化吉，遇难成祥”。而往往五行平平，不缺不盛的人，一辈子也平平常常，稳稳当当地了此一生。于是，素盈便在经历了丧母、无法进入咏花堂、入宫又被逐出宫、妹妹死在自己眼前、竞选太子侧妃失败、遭遇悔婚种种磨难后，意外的入主中宫，成为母仪天下的皇后。

在素盈的人生中，与她有感情纠葛的男人，有谢震、睿洵、白信默、深泓。素盈爱他们其中的一个吗？我不能肯定。我记得在素盈遭遇藕羹堕胎后，曾经在梦境中听到一个声音，那个声音问她：“素盈，你在等谁？”素盈回答：“谁来，我等谁。”我想她只是想要一个依靠，谁能够给她依靠，她便信赖谁。然而梦中的那个声音却对她说“不会有人来”。所以当她成为皇后，虽然她一厢情愿的把深泓想象成自己的一片天，然而她却发现帝王的感情，是最不能依赖的。

帝王最是无情人。

深泓对自己的妻子，可以笑，可以很温柔，可以给很多赏赐。素盈以前不明白，后来她懂了。那是因为除此之外，深泓不会再给她们任何东西，无论是素若星，还是她。深泓是一个将爱与被爱都交付给神明的帝王。最初看这本书时，我曾经希望它是一本隐藏在宫廷中的言情小说，我希望深泓和素盈就像童话故事中的王子与灰姑娘一般，深深的爱上对方，保护对方。但看到后来，我还是觉得这是在描述宫廷政治，感情在这个充满权术、充满争斗、充满阴谋的宫廷里，是最最没用的东西，直到“一朵花”的故事出现。

但是我又有一点不明白，薄情如深泓，为何又会讲“因为一朵花，爱上一个女人”的故事？他将爱与被爱交付神明后，是否也会有很多无奈的期待？他曾经对素盈说，在这样一个无情的宫廷中，去相信一朵花的故事，也是对心灵的一种慰藉。他也曾经问素盈，难道你不曾期待当那朵花开的时候，当那个人来的时候，又会是怎样吗？读到这里的时候，我很心酸。帝王的寂寞，常人无法体会。身在高处，不与任何人分享光辉，其实也是一种悲哀。我想，从深泓的内心，也许他曾无数次希望自己是一个可以爱，可以被爱的常人。所以在素盈与他一起登山之时，他选择在半路停下了脚步，他不愿登顶——因为他知道，高处不胜寒。而他也不希望自己葬于皇陵，而希望自己生于崇山之间，葬于崇山之间，这就是他的心愿。

我想，深泓与素盈，也许最终也没有产生我期待的那种爱情。但他们之间一定有另外的一种情愫，能够互相理解，互相感受对方的心情。

因为，其实在内心深处，他们是同一类人。

睿洵就不同，从小在与天地同辉的父母身边长大，没有忍辱的童年，自然无法养成深泓和素盈如此的性格。东宫很天真。素飒说自己的妹妹好，他便在初见素盈时，就对她产生了很好的第一印象。他曾多次帮助在宫里当奉香的素盈，但却没有选择素盈作为自己的侧妃。他天真的认为，放素盈离开这个宫廷，才是他给素盈做的最好的选择。而在毒杀素盈的孩子之后，他又天真的认为，除了孩子，素盈要什么，他也可以给她。他一切的天真，不仅改变着别人的命运，也在改变别人命运的同时，改变着自己的命运。他没有他父亲的睿智，没有他母亲的才华，没有他对手的手段，他只是一个可怜的好人，他可以做一个平凡的人，但他无法成为一个帝王。帝王需要拥有的气魄和能力，他没有；帝王不需要的感情和优柔寡断，他全有；可悲的是，他生在了帝王家。

他放素盈离开宫廷，但素盈无法选择自己的命运，他其实也一样。

覆天记里，素盈曾经对谢胜说，你知道为什么困在一个钵里的蟋蟀会斗吗？因为它们都只能看到眼前的这片小天地，都以为斗败了对方，自己就是这片天地的主宰，但是它们都忘记了，如果跳出这个钵，外面的世界更美更广阔。刚看到这里的时候，我心存疑惑。如果一只无法决定自己命运而又不希望与人相争的蟋蟀，被放入这样一个钵中，它该怎么办？就像素盈和东宫，如果不设法斗败对方，就要被对方加害。这种情况下，怎么还能去体会钵外的美好世界呢？他只能选择杀死对方，保全自己，虽然这不是他的本意，这片小天地，也不是他在意的啊。但再往后看，我便看到了素盈的答案。

素盈对谢胜说，所以它们需要有一个能放它们离开这个钵的人，你能帮我做这样的人放生他们吗？素盈知道，当无奈的被困在钵中之时，如果你不选择斗败对方，就只能期待一个能拯救你，放你离开这个钵的人。对东宫和素盈，其实都有这样的人出现了。

拯救东宫的，是他的父亲。皇帝将他贬离京城，就是希望他远离是非，希望他学会隐忍，学会成熟，有朝一日能够像自己一样，重返京城，君临天下。但是事实再次向我们证明了，很多时候，儿子和父亲其实完全不同。并且，睿洵身边，也没有一个像端妃那样的女人。而素璃，既做不了端妃，连她的姑姑素若星，她也差之甚远。

以前我很不喜欢端妃，这女人太冷漠、太稳重、太成熟、太有心计、太能隐忍，甚至太狠毒。可是她有一点很明智，她在经历了宣城如此多的挫折之后，明白了“最完美的时刻，就是在完美之时戛然而止”的道理。我想，如果她在做端妃的时候懂得这个道理，安分的做妻子，也许不会被深泓的父亲放逐。不过这没关系，她后来还是懂了，如何与一个帝王相处。所以她在弥留之际对深泓说，你会一直敬爱我，是因为我在适当的时候放手离去。如果不是这样，谁知道她和深泓之间的母子感情，是不是也会变成一种对立的关系呢？可是她虽然懂了，但却没有告诉自己的侄女。于是素若星，就走上了废后自裁的道路。这样看来，似乎端妃并不希望太安素氏成为丹茜宫的主人呢。

东宫最终没被拯救，可怜的死去。而拯救素盈的，也不是她不愿抛弃的那帮贵族亲戚，却是谢震。记得覆天记里，当素盈带着忘记逃离宫廷时，她曾经说起谢震跟她说的一句话，“这次，我一定给你一个想走就能走的了的宫廷！”

在整部书中，谢震一直是一个围绕在素盈身边的暧昧角色。曾经觉得他们的感情有点儿像岳灵珊与令狐冲，而后来又觉得不是。素盈与谢震的观念、行事风格不止一次地发生过冲突，但谢震却一直对素盈不离不弃，甚至最后养育了素盈与别人的孩子（虽然还到目前未知读者们还不知道那孩子是谁的），他对素盈，到底是怎样的感情？

男人爱一个女人至深，通常有两种结果：一是独占她，无法接受她成为别人的妻子，最终酿成惨剧；二是完全接受她的选择，默默的看她成为别人的妻子，但从心底仍然爱她，觉得她在自己的心中，仍就是完美的。但我觉得谢震又与这两者不同。一个人，当你觉得她完美的时候爱她，是理所当然；而当你看到了她内心的污点，不再爱她，也理所当然。但是谢震，他爱素盈，无奈的接受素盈成为深泓的妻子，随后他看到了素盈种种改变，其中有很多都是他不愿见到的。但他仍然保持着自己对于素盈的那份心，并用自己的真情，感动影响着素盈，让素盈觉得在这个宫里做善良的事情还是有意义的。

我一直在想，素盈曾经问深泓，当那个孩子与青衣少年做过交换之后，二十年过去了，交换的结果和代价纷纷兑现，而后又怎样？深泓回答，因为那个孩子有了更多的愿望，便又不断的付出一个又一个二十年的代价。我想，在素盈用十年忍辱与十年寂苦换取的一年里，白衣女子难道没有再次引诱过她吗？但从剧情看来，她只换取了一年天下，不然，她也会像深泓那样，孤独地终了此生。这样看来，素盈是幸运的。也许正是因为有了谢震，她才没有选择再次的尝试。

或许，正因为素盈是由于上树折一朵花而跌落在谢震的怀中，所以谢震就是素盈命中因为一朵花，而爱上的那个人吧。只是之前繁花盛开，错落有致，假象倍出，真正属于你的那朵花开的时候，你并没有看到；那个人来的时候，你也没有在意；也或许，是你根本不相信他就是那个人罢了。

我想，素盈经历了这么多，当她与谢震归隐的时候，真的可以忘记之前的人吗？忘记深泓，忘记洵，忘记信默，无论是爱还是恨？或许已经没有了爱和恨？我想不可能，就像她嫁给深泓后，她曾答应深泓忘记之前的人，但是不可能一样。深泓、洵、信默都是她曾经的记忆，都是她曾经看到的那朵花，曾经期待的那个人。也是她曾经的历史，曾经的故事。

《步天歌》是架空历史的小说，题材和人物都出自《辽史》。一般人看正史，都只是从其中体会政治。我也曾在百无聊赖之余翻看过《二十四史》，却始终没能从中体会出《一年天下》这样的故事。但当我真正读到它的时候，我却觉得如此眼熟，让我情不自禁地怀疑史书上记载的那些名字，他们的背后真的发生了这样的故事。虽然历史是历史，故事是故事，但你是否曾发现，我们从史书中看历史的人，他或她的人格和个性是那么的模糊甚至完全不存在，史书只是讲了他做过哪些事，哪些在当时是好事，哪些在当时是坏事。

为什么很多人不看《明史》但很喜欢《明朝那些事儿》？因为后者加入了太多对于人性的刻画，你可以看到的不仅仅是场面上的东西，而是每个人的性格。你看到的不再是一个宰相、一个皇帝、一个权臣，他们为国家做了多少贡献或造成了怎样的影响。你看到的是他们喜欢什么？他们恨谁？他们的内心在想什么？他们的小心眼儿，他们做的傻事或是天上掉馅儿饼他们也不知为何就中大奖而“名垂青史”。

我觉得，这才是真正的历史，因为真正的历史，应该描写真正的人性。虽然真正的历史是怎样的，我们谁也不能证明。但是我们每个人心中，都有自己的历史故事。所以，我曾给煌煐写过留言，历史中的故事，谁知道它究竟是怎样的呢？因为《步天歌》写得如此好，所以我宁愿选择相信你给的故事。

已经是深夜了，唠唠叨叨写了这么多，不知道这样的评会不会有人看。

其实看《步天歌》和《一年天下》以来，我都想对煌煐说：小丫头，你很了不起，真的！

能把心中的故事如此美好的展现给大家，其实也是一件很幸福的事情，对吧：-）

《一年天下》与《步天歌》的链接：http://vip.book.sina.com.cn/book/index_45550.html