布克哈特是一个历史学家,但我总觉他也有做一个专栏作家乃至脱口秀主持人的潜质。他在成堆的史料中庖丁解牛、游刃有余,冷峻而犀利地剖析一切——带着他深刻的洞见和偶尔有之的偏见,直剖得刀刀见骨、鲜血横流。然而在这种冷峻之外又间或流露出对于早已消逝而不可复得的那些时代的温情与缅怀。
——关于宗教改革——
新教,至少是当初的新教和所谓追求精神自由毫无关系。“在多元和自由表征了16世纪的开端之后,两个教会,天主教和新教都变得逼迫性地武断,都要求人们再次变得偏执。新家国家后来成了‘精神自由’之地,并非因为它们是新教的,而是因为它们不再那么热心。”新教的价值不在于它的教义——因为新教徒也把“自己的特殊教义看作是彻底拯救灵魂的必需”——而在于它们成为了当时各个政权用来敲碎天主教会从而为自己谋利的一柄“破城槌”。“相互诅咒徘徊在新旧宗教之间。谁若打算宽容一支信仰不同的少数派,他或许会想到自己正招致上帝对他本人和他国家的愤怒。毕竟少数派不仅仅是‘不信者’,而是‘藐视者’。”所以这绝非一场桎梏和自由、不宽容与宽容之间的冲突,而是两只各自秉持着绝对主义的野兽间的搏杀。绝对主义间的战场并不意味着是相对主义的温床,但无论如何,两个一元论拼得你死我活总比一个一元论一统天下要来得强。
——关于历史研究——
“所有学科中历史学是最不科学的了……它在任何时候都是对一个时代在另一个时代中所发现的值得注意的东西的记录。根据他的民族性、主观性、训练和时代,每个历史学家都将有特殊的选择,对于什么值得传达有不同的标准。”这其实也和汤因比所持“历史是历史学家的历史”的观点一致。也正因为如此,“我们对过去时代的道德批评易于出错。它很难从我们自己时代的纠葛中超脱出来,且总把当前的迫切需要转交给过去。”但这并非只是一个单纯的学术问题,如此一种历史态度的根基其实正是建立在与理解和包容之上。如果一个时代能够学会平等、宽容地看待另一个时代,不以他者的不同为不道德,那么一个人也应该能学会平等、宽容地对待另一个人,不把他人的不同视为异端。
——关于身为统治者的克伦威尔——
“有些人是天生的统治者,他就是一个。但有一个很好的问题是,产生了这么一个人的民族是否就该得意忘形。他的权威由两种元素构成,他的伟大和绝大多数服从他的人的低贱。”这同样也是一个很好的问题,对于我们这个不但产生过如此众多“伟大君主和领袖”而且至少在主旋律中依然为此沾沾自喜的民族。在这种伪高潮之下掩盖的难道不正是整体的蒙昧和平庸么?而最可悲的也在于“个别领袖和篡位者治下长期的、自愿的奴役;民众不再相信原则,但的确时常相信救星。”
——关于巨变中的近代西方世界——
“钱变成且始终是事物的重要尺度,穷是最大的恶。”“知识和文化的确得到了赏识。但不幸的是文学在多数情况中也变成了一个工业……最著名的作家最有可能变成制造商。至于学术,屈就于报酬的通俗化甚至变得比研究本身更重要。(这最后句原书翻译得似乎很有问题,我擅自按自己的理解改动了下)”“慌张和惶恐正在损害生活。由于普遍竞争,一切都被逼向最大的速度和对细微差别的竞逐。”“由于大城市的影响,掀起了追求暴富的躁狂,因为这简直就是生存的尺度……‘体面的生活’被抬升到了难以负担的地步;至少是要求富裕的外表。”这不正是我们当代人活脱脱的生活写照嘛?我们常常一边抱怨着生活节奏快、工作压力大,一边又沉溺于横流的物欲而不可自拔。这个时代满足了太多的欲望,却勾起了更多的欲望,到头来终究要为这种穷奢极欲支付高昂的代价。于是每每到最后人人总拿“人在江湖,身不由己”来作借口,但一直被忽略的事实是“我们很想知道自己正漂流在这大洋中的哪个浪涛上,但我们自己就是那浪涛。”
——关于法国大革命——
“而今为权力而非原则争吵的那些党派个个陷入一种特殊的野蛮猜忌,都相互指控对方怀有君主政体想法和反对共和。此外,暴力和专横确实是它们都具有的元素。没人真的相信共和国将被建立,这把它们逼得狂躁和绝望,以致一切同情都置之一旁。”不管是共和制还是民主制,如果没有一种背后的共同理念以及对制度起码的尊重和信心来支撑,那么即使再好的制度也仅存于纸面之上,不过是一具空壳罢了。如今我们热衷于高呼民主,却鲜有自问是否真正做好了民主的训练和准备,而不仅仅只停留于一种口腔的热度。因为民主恰是这样一种制度:只有“民”中的每一员足够好,民主本身才会足够的好。否则带来的也可能是一场程度不等的灾难,就像法国大革命那样。
“革命来了,先是释放出所有理想和志向,后是释放出所有激情和自私。”“大革命已经成了一笔出自许多暴行的、交错盘结的大宗生意,在其中,董事和股东设法相互开除,以求最少的人继续当家做主……”“那些日子里人们想做的既非共产主义者,亦非社会主义者,而是赃物的新主人。” 激进的暴力革命在成功之前是一个无畏的行动者,成功之后就摇身变为一个精心的粉饰家。“彼窃钩者诛,窃国者为诸侯”那是老式的讲法,比较新式的讲法是这样的:暴动从来不会成功,因为一旦成功,它就不会叫作暴动了。
——关于拿破仑——
“纯粹的权力意识乃是关键,当然,伴随着一个非比寻常的人物,但仍然堕入一种赌徒的激情。……出于他的伟大,错误的目标拿破仑干得不仅理性,而且有天赋,以致错误的目的没有抹杀手段。”“拿破仑在所有军事事务上都有第六感,对一切有助于权力生成的东西都有第七感。”如果再拿出夏多布里昂对拿破仑的评价来就相得益彰了:“他的天才是现代的,他的野心却是旧式的;他看不到他一生的奇迹超过一顶王冠的价值……人群在他眼中只是强有力的手段。”法国人出于对大革命期间混乱的恐惧,转而渴望起铁腕统治下的秩序,拿破仑这才顺势走上了舞台。于是法国人收起了党派互伐中的断头台,却一回身又在战场上流尽了鲜血。不受限制的强权即使能擦干此处的血迹,终究也会撕开别处的伤口。无从制约之下,越大的权力也就意味着越大的危险。众人皆知小布什同学居然连自己的母语说得都不怎么溜,但当他说出“人类千万年的历史,最为珍贵的不是令人炫目的科技,不是浩瀚的大师们的经典著作,而是实现了对统治者的驯服,实现了把他们关在笼子里的梦想。我现在就是站在笼子里向你们讲话”时,我瞬间觉得过往一切的笨嘴拙舌从此都能够一笔勾销了。
本文由作者笔名:小小评论家 于 2023-03-26 17:28:10发表在本站,文章来源于网络,内容仅供娱乐参考,不能盲信。
本文链接: http://www.w2mh.com/show/65999.html