镜花园《镜花园是一段永远不会抵达的旅程》

费里尼在他的口述自传《我，费里尼》中，是如此评论跟他在《生活的甜蜜》、《8部半》等影片中有过多次合作的男演员马尔切洛的：

“他好像在那儿，又好像不在那儿……他的立场暧昧，虽然是身为剧中人，但有时又会跳出来变成一个旁观者。”

用这一段话来评论胡眆的小说《镜花园》中的主人公何山，再合适不过：

他好像在那儿，又好像不在那儿。

《镜花园》里有一句很巧妙的话指明了这一点：

“他同时可以和两个女人***。”

——他在此，他又在彼。

《镜花园》里所有的盘根错节、所有的枝繁叶茂，都来自于这一点：一个人同时处在不同的空间。如同你站在两面相对的镜子中间，你看到的就是无限个处于不同镜面的自己。

男人的第一次性体验是一个仪式，而他的却是一个游戏。他假装的老练无法掩盖内心的挫败和被征服。这样的开端注定了他将永远漂泊在肉体和情感的裂缝之中，这一条裂缝到最后甚至比海面还要宽，因为真实的情感变成了电脑屏幕上苍白的字符，真实的肉体变成了游戏世界里的一个代号，因为无论是真实的情感还是真实的肉体，都已经不再令人产生冲动和兴趣。

他穿过一个又一个女人的身体，如同穿过一个又一个的空房间。这里面没有温暖和安慰，有的只是寂寞和虚空的回声。

那个女人红色的嘴唇是最大的性感符号，游泳池是最暧昧的性的象征。隐藏在背后的是他深深的无能为力。

唯一能够给予他温暖的女人，远在时间之外，远在空间的另一面。而最悲哀的在于，她在他的记忆中是温暖的中心，他在她的记忆中则可能什么都不是。他最后迷恋上的依然只是一个虚构的形象。

父亲是一个隐喻。

宁肯的《蒙面之城》中有一句话：“我们生出了父亲。”同样的，何山通过自己的虚构，拥有了父亲。

在这个充满虚构的世界里，他会不会怀疑自己也只是一个被虚构出来的符号？小学老师的烟味、小学女同学的微笑，所有这些童年记忆中的符号，都是证明自己真实存在的注脚。而父亲，则是他证明自己存在的最有力证据。

父亲代表的是真实的生活。同时父亲又代表他生命的来源。如果父亲是真实的，他当然也就是真实的。

他把弟弟放逐到了自己的世界之外。为了证明自己的合理性，他在虚构中让父亲也把自己的弟弟，也就是他的叔叔，放逐到了世界之外。

他独占了自己的父亲。

《镜花园》是一座水晶的宫殿，它折射出来的支离破碎的倒影只是为了反衬我们所处的这个世界：当现实变成虚拟，虚拟就比现实更真实。当一切都可以被拼插在一起，一切也就都可以被解构成碎片。这个世界的内核来自虚构，它的外壳也来自虚构，万物生长不是依靠阳光，而是依靠虚构的能力。一言以蔽之，这是一个超现实的现实世界。这就是我们所处的当下，我们沉浸其中的生活。

何山跟处在这个超现实的现实世界里的我们太过相似，以致我们不可能喜欢他。但我们却免不了对他的羡慕，因为他不仅有机会建造一座花园来保留自己的记忆，更重要的是在他的记忆中已经自己拥有了一座镜花园。于是，如《梦园录》里所说那样，不管镜花园最终能否建造起来、不管它建造起来是否有一天又会被拆除，镜花园已经永远陪伴着他了。他在这个世界上的每一处，都能看到他自己的镜花园。

所以，这就是为什么在这本书的开头，会有差不多一半的篇幅都是图片，因为这代表的是何山用记忆“拼贴”出来的一个镜花园。你可以把这一幅一幅的图片看做是一个长长的画廊，一部凝固的电影，一个视觉的迷宫，而实际上，这只是何山学习贝索斯用数码相机拍下自己的记忆的做法，把他的记忆也复制在图像上。这不过在表明一点：

在这个世界上经历的不同地点、接触的不同事物、看到的不同景象，在所有这些里面，他都能看到自己的“镜花园”。

除了实实在在的建筑材料，他还可以用文字，可以用图片，可以用影像，可以用音乐，可以用油漆，可以用记忆，可以用幻想，可以用梦——可以用他所能拥有的一切材料，来建筑他的镜花园。形式不再重要，材质不再重要，框架不再重要，他可以用一切材料组合成一个他心中的镜花园。而这，也就是艺术的核心所在——当你获得了一个专属的内心世界，你就可以在无数的外部事物中发现它的投影。你可以用一切你能拥有的材料和所有你擅长的形式，来呈现你的内心。

海明威说过，巴黎是一个流动的圣节，只要你到过那里，它就一辈子会在你身边。镜花园对于何山来说，也是如此。

镜花园是邀请，又是拒绝；它是一个市场上的大众消费品，又是一个内心上的私人纪念物；它是一个现实的地产项目，又是一个梦幻的幽秘来源；它是一个男人错综复杂、反复纠结的情感，是一个女人层层包裹、永远新鲜的肉体和曲径通幽、深不可测的内心；它是一段短暂爱情的灰烬的余温，是生命中照亮过他的记忆碎片，是梦里洒落一地的呓语，是一段永远不会抵达的旅程。

在这部小说里，胡昉为自己的灵魂构建了一个秘密的花园。在这座花园里，灵魂像一只流浪的猫，随意的徜徉、进退、探访，不得安息，却也永远不会厌倦；无人陪伴，却也永远不会被打扰。

by令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