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博尔赫斯全集《博尔赫斯的迷宫世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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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 2023-03-26 01:10:4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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自二十世纪四十年代以来,博尔赫斯所受到的广泛好评始终停留在他的小说与散文上,如迪·乔瓦尼所言:“在英格兰与美国,我们所了解的仅仅是扑朔迷离的小说和明澈的岁的博尔赫斯,才华横溢的健谈者博尔赫斯,被模仿的博尔赫斯,英美的博尔赫斯。”也许诗人博尔赫斯不如另外的博尔赫斯,一种叙事风格的代表人物,一个博学而奇诡的迷宫建造者那么引人注目,但最初为其赢得名声的恰恰是那美好的诗篇。而博氏本人早已看到,文学的技巧一旦被认识到,就会失去效用。这或许可以解释:他为什么总是频繁地模糊或废除各种文学形式之间的界限,并彻底否认他们有任何本质的不同。博尔赫斯风格的一个基本特征就是通过一种单调来赢得多样性,是“无限,混乱和宇宙,泛神论与人性,时间与永恒,理想主义与非现实的其他形式”的种种体现。

博尔赫斯是个片好重复和循环的作家,他喜欢使用迷宫、镜子、另一个自我等等。他常常在写下诗歌之后,又用同样的内容再写一个小说或随笔。他设置认为整个文学史都是某些少数原型的循环再现。世上万物都不过是一个永恒之神日夜书写的文字。作为诗人与作为小说家的博尔赫斯同样博大精深,我难以领会其全部的意义。在此,只想就他一贯的写作母题做尝试性的感悟与论述。

一、 看不见的瞬间

卡夫卡曾在日记中这样描写时间的双重性质:“内心的钟似魔鬼的速度,或者说着了魔的速度在奔跑,外部的钟则以慢腾腾平常步子走着。除了两个世界发生分裂,还能有什么呢?”对于卡夫卡,时间是一种脱离自我走向无限的永无止尽的超越。但对于博尔赫斯,正如每个读者注意到的,时间就是梦幻。时间涉及运动、流变,涉及天体,星际,历史,河流,生命以及看不见的原子运动。但作为一种心理过程,时间并不是无所不在的。时间根本上的短暂易逝,打断了事物存在的连续性,也使连续性的时间自身成为幻影。

连续的时间在唯心主义者休谟那里被分解为“一系列看不见的瞬间”。对真实性的焦虑,对真实世界与自我本性的怀疑,对会议和连续的时间的怀疑,对一系列难以把握的瞬间的注重,对复杂的初始印象的捕捉。在休谟的这些怀疑论里可以遇见到博尔赫斯梦幻文学的多重主题与方法。“……否定时间的连续,否认天文学的宇宙,是表面的绝望和暗中的安慰。我们的命运(与斯威登堡的地狱和西藏深化的地狱相对)并不因其不真实而令人恐惧;它令人恐惧是因为它不能倒转,坚强似铁。时间是组成我的实体。时间是一条载我飞逝的大河,而我就是这条河;它是一直毁灭我的老虎,而我就是这条老虎;它是一堆吞噬我的火焰,而我就是这堆火焰。不幸的是,世界是真实的;不幸的是,我是博尔赫斯。”博尔赫斯的陈述方式加速了时间,压缩了时间,这正是时间的特征:因为时间的变形作用,在大地和人身上的作用,实体的自身也在变为幻影,成为梦幻。

万物都是时间的表象。万物是时间的刻度。万物的内部都是时间。其实时间只是我们自身小时所带来的幻觉。时间从过去、现在、未来的单维度流向,使时间成了不能两次踏入的河流。“人在作为表象之正确性的真理之本质意义上根据(理念)来思考一切存在者,并根据(价值)来估价一切现实。”时间使一个人变成了他自己的一连串影子。然而时间自身又是不真实的。是相对的迷宫般的存在。

如果时间是循环的或永恒轮回,生命就可能具有轮回的性质:“不知道我是否会在下一个循环里/归来,像循环小数那样归来;/但我知道有一个晦暗的毕达哥拉斯轮回/一夜夜总把我留在世上的某处。”(《循环的夜》)如果时间不是走着一个圆圈而是一条直线,并且是矢量的,那么将意味着生命也是一次性的。也许在某种意义上,宇宙走着一个圆环,而其中的人则单独走着一条直线:“还是这里。这里,像大陆的/另一道边界,那无际的/原野,呼喊在此地寂寞地消逝;/还是这里,印第安人,套索,野马。”(《德克萨斯》)在这两首诗中,博尔赫斯写得非常概括——前者是寓言性质的时间,在被限制的过程中变得不受限制;后者则是一种从现在到永远的线性时间。在无限延长的时间中,有一点是确切无疑的:博尔赫斯总是处在过去。“说到底我们拥有的只有过去,而过去则是信念之力(an act of faith)”。

二、镜子的功能

1921年,马德里《极端》杂志创刊号发表的由博尔赫斯签署的宣言指出:“世上有两种美学:一种是镜子式的被动美学,另一种是多棱镜式的主动美学。遵循前者,艺术成了客体、环境、个人心理历程的复制品;遵循后者。艺术获得了解放,把世界变成自己的工具,在摆脱时间和空间的束缚之后,创建了个人的观点。”在博尔赫斯的意念里似乎存在着一种特别的、特殊的东西-包括性和暗示性极强而又十分敏感的某个或某几个意象,这或许是一种特质或宿命。

镜子是博尔赫斯经常使用的一个意象,它的功能是“企图从过渡中抽出永恒”(波德莱尔语)。在博尔赫斯看来,镜中呈现的永远都是即将消逝的幻影:“骗人地显示它们隐居在镜中老年”,这里的镜子是对时间的逆溯,是对时间做了截取、剪接、粘贴和定量处理,使时间仅仅成为留下暗示但没有实际发生的某种气氛。在著名的《镜子》一诗中,镜子被赋予一种黑暗而广阔的意义:“我感受到镜子的恐怖/我不是独自站在进不去的玻璃前;/他不能居住,在那里开始和结束/一种难以想象的反光空间。”“上帝创造了夜晚,/使它像魔幻和镜子的形状,/为的是让人感到它是反光和虚无,/因此才使我们恐慌不安。”

在《瞬间》中,镜子则直接起到了变形的作用:“映在夜晚的旧镜子里的面孔/不是原来那一张。”镜子使人类自我增殖。这个母题在博尔赫斯的作品中得到充分的发挥与扩张。在小说《圆形废墟》中,虽然博尔赫斯通篇谈的都是梦,“用梦创造一个人”,但在本质上,仍具有镜子的功能:虚幻与真实掺杂其中。或者可以说,这里的“梦”实际上是一面潜镜子。镜子捕捉光波,然后又反射成一系列的影象。作为词语的链条,“镜子”在博尔赫斯诗篇中与那个冥想的世界的联系是自动的。“社会世界是争夺词语的斗争的所在地,词语的严肃性(有时是词语的暴力)应归功于这个事实,即词语在很大程度上创造了事物。”在这个意义上,“镜子”对于博尔赫斯,就像“水晶”对于奥·帕斯,“乌鸦”对于爱伦·坡。实际上,已经成为了他们诗篇的代名词。

三、迷宫的谜底

古希腊深化故事里,在克瑞特岛上有一座石砌的迷宫,它幽闭迂曲,据说可以无限延续,甚至包罗整个宇宙;那位雅典的后人柏修斯倘无阿里阿德涅公主的指引,或许永远也找不到出口,以及传说中的牛头怪。而有着寺院、低矮的城门和青铜骑士造像的布宣诺斯艾利斯,道路虚幻,一个街区仿佛只是在重复着另一个街区,“像一座映在镜子里的花园”。生存地理与文学地理上的繁复,使博尔赫斯在叙述故事时,有意使读者迷失方向。于是他成了迷宫的创造者,无尽的智力游戏中存在着困惑和不确定性。在小说《小径分岔的花园》(1944)中,博尔赫斯制造了一座循环往复的时间的迷宫,几乎包含了无限的可能,把他一生都在观照的这个古老的命题,提升到了一个玄秘的境地,我们从中不但可以读到匕首、沙漏、巫术星相,还有记忆与永恒,死亡和梦。博尔赫斯与现实间永远存在一个密码,使迷恋他的读者在生前,也在死后都处在其夫人玛丽亚·儿玉所说的“需要等待”之中,而且,这是一个密码(这个世界本身枯竭的时刻,存在奥秘的知解者到来之前就将消失只剩下一片光秃秃的寂静):“黑夜关闭而白昼打开的一切:代表路斯,迷宫,谜语,俄狄浦斯?”

在《迷宫》一诗中,博尔赫斯给出了自己的迷宫的谜底:“在黯淡的灰尘中我辨书了/我所害怕的足迹。空气/在凹面的黄昏带给我一声呼喊/或一声叫喊的悲凉的回声。”这里的“回声”得到了另一位梦幻者温蒂·奥弗莱厄蒂的回应:“对那些拥有正确的自我观的人来说,这种意义不仅令人慰藉,而且是伟大的信念。”博尔赫斯的迷宫世界是一个易变的心灵世界,一个瞬息即逝的印象的世界,一个没有物质和精神、主观和客观之分的世界,一个没有理想的空间架构的世界:“一个不倦迷宫,一团混乱,一个梦。”

博尔赫斯诗歌语言是纯净的,他的语言的根是非理性的,有一种魔法的性质。人的语言是传统,但“作为最高语言形式的诗歌必然是我们的人类学”(布罗茨基语)。比之诗艺内在的意义与倾向,博尔赫斯较少拘泥于词语的精确。他的“每一首诗均起源于一个特殊的心境,起源于它本身所有的一种必然性,不是为了图解一种理论或填满一本书而写的。”一个古老的传统,古老的品质,历尽艰难永不消失,这就是一个作家的显示。或许诗人艾略特称颂另一位诗人叶芝时所说的那些话语,用到博尔赫斯身上会更适合、更贴切一些:“经过半生,到达了这种语言上无碍的境界,这是一个胜利。”(More than half a lifetime to arrive at his freedom of speech. It is a triumph.)

作为诗人的博尔赫斯具有一种玄学的气质,他的吸引力具有理想注意系统及其明晰的结构:贝克莱、莱布尼茨、斯宾诺莎、布拉德利,各种佛学及东西方古典文化。他的作品大多阐述对时间、生死、宇宙等抽象事物的哲学思考,写意性强,从原型出发,最终指向虚无。可以说博尔赫斯重新唤醒了一个新的知识谱系。从一千零一夜到最现在化的科学理论,纵横交错,博尔赫斯内置其中,每一个眼前的东西都被他放大,深化般放大,从而获得了过去和历史。所有的诗歌都向往着达到不朽,唯一的途径就是伟大。或者,世界正在通过博尔赫斯成为一本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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