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团圆《人间走过张爱玲》

我有些紧张，比约定的时间早了很多，给自己多一些从容。坐在学校的咖啡馆，一个面朝进门的舒适位置。屋外的林子，雾气氤氲，是一个湿嗒嗒的雨天。等人时倒适宜看书，手中只一本张爱玲的《小团圆》。

这本新近出版发行的小说，为张爱玲的传奇创造了另一番聒噪热闹。不由想起几天前我拿到这本书的情景：正面是一张邮票状的大红花布印在白底子上，背面则是那繁复艳丽的花锦；我怔怔地看着封皮，没来由鼻尖儿一酸，书册的装帧设计师竟是这样地懂爱玲，那个嗜花布嗜衣服的明艳女子！还记得《重返边城》里她用了20页来写那个香港的红花布，真是谁都比不上她！感叹之余，旋即在台灯下，贪婪地看着这掏心之作。这《小团圆》我早已迫不及待地看完，忍不住感慨：这个女人呀！

咖啡馆并无其他客人，老板也顾自倚在藤椅上眯着午觉。灯光昏黄幽暗，觉得似乎一种千劫不变的闲寂统治着这一方静土，好像空气都凝固了一样。陡然，噼噼啪啪的声响引我抬起了眼睑，竟是暴雨骤至，雨脚横飞，天愈加暗沉，远处却又透着些混黄之色，诡异至极。就在我担心她会不会因为这雨而不会前来赴约时，雨竟像是宽慰我似的，淅淅沥沥，渐小渐无了。

一个纤瘦的身影挡住了雨后朗清天光对咖啡馆的阴翳的弥补，心似漏了一拍，她来了？我傻傻地坐着望着，竟是忘了起身相迎。来人环顾了馆内，并无他人，便向我走来，她穿着中长锦缎旗袍，手拿着个亮片小包。是她吗？昏灯下看不出旗袍的颜色，照出老照片的效果——旧人旧事，旧情未了。

“抱歉，来晚了，让你好等。”她整了整旗袍，然后才在我面前坐下了。这下我突然变得局促，只见她眉正唇盈，鬓发齐整熨帖，盛装出席，让我觉得自己的素颜和简便，是对她的不尊重。她常让身边人有这样的感受吧！

“真的是你吗，爱玲？你还是来了！”初见面的尴尬，想不到自己会用这自问自答来掩饰。但这感觉真的很奇妙，面前的张爱玲，是她又不是她，照片中的张爱玲，总是或昂头睨视，或低眉敛眼，各式旗袍或者长袍，没让她穿出温润、娴婉来，姿态挺拔，眼神不可侵犯，尤其那瘦削的颧骨和下巴分明是刚毅。而坐我对面的她，口吻和神色却是让我十分意外的柔和，又隐约有疲惫。

她浅笑着，算是回答，但又继续默不作声，等我说话。刚看《小团圆》，我忍不住要谈谈。

“《小团圆》我读过了。尽管我想要绕开你和胡兰成的旧事，但阅读下来，很难不把这个长篇与你的故事联系起来。有人甚至把小说里的人物和你生活圈子里的人一一对应了起来，《小团圆》是你的自白吗？”

“我不否认我的作品里有自己的影子，自己的观念、情绪、爱好甚至理想，我想所有写故事的人都摆脱不了。这盛九莉是不是我不重要，重要的是这个女人的故事。”

“饶是假作真时真亦假，我还是很想知道当初为什么赶着写了《小团圆》却又有过要销毁它的想法呢？”

“本来倒不愿意提和那个无赖的牵绊，但总有人耐不住寂寞么！抛弃了，然后转身大谈曾经的爱情，真是让人憎笑！所以有些东西总是自己来揭发的好。写得很快，搁笔后倒又冷了心，何必自添无聊之人茶余饭后的谈资！我的朋友在看了初稿后也真诚劝我暂时不要发表。后来多次修改过，改着写着，我自己倒是疑惑迷茫了，也觉得暂时不发表比较好。”

“我觉得你是个聪明的女子，你的文字是那种一切透彻的、让人寒心的聪明；而生活中，我觉得你又是温暖的，爱他至低到尘埃里，面对背叛你也是因为懂得，所以慈悲。这样的你让人心疼，我倒宁愿你寄给他的钱，是一点点叨为人世的慈祥，他是花贼，你作冷妇，而不是伤到不能自愈。”

“谢谢你！文字和生活本来就有距离，才情又怎样！不过是风，全赖倾心，所以在她面前我自觉从来都只是一个羞涩的女人，而非所谓才女。分开这么多年，到最后我才知道其实我并未放下。写故事时总是不自觉地写自己了，我竟像是通过这故事回到了二十来岁的光景，再一次经历爱和痛，我疑惑了，想不透自己究竟是爱呢，还是憎呢……”

爱玲说着说着，竟像是喃喃自语，眼神迷茫无助。我才明白，就像扯着雏菊花瓣的羞涩少女：爱，不爱；爱，不爱……到了岁月的最后，才终于明白，最后一瓣雏菊不是爱，也不是不爱。

我收回走神儿，开口道：“这么多年了，你穿衣服的风格都一点儿没变！到了美国，面对社会环境的强行切换，你似乎并没有真正的融入到美国文化，像《小团圆》，反而芯子里全是中国的，并没有看到一种有距离的反省和审视。”

“嗯，我是很喜欢穿衣服，别人觉得是奇装异服吧！他还嫌我不得体过。到了美国，我其实过得很自闭，很孤独。我把自己放在了回忆里，或者说把自己所经历过的世界，用一个很大、更老的环境，用民国这个时代来把它衬托、装饰出来，这个世界是我自己所独有的。经历过太多，放不下新东西了，或者说不愿意放新东西了。”说完两个人一时陷入了沉默。

“哟，都忘了时间了，我得回去了。”她站起身，整了整旗袍的下摆，拿起她精致的小包，温柔地告别。

我知道张爱玲走了，走回她的世界。

1995年，张爱玲于寓所寂寞辞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