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万火归一《幻想照进现实:不仅仅迷人的科塔萨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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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 2023-03-26 17:20:3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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百度或者谷歌一下科塔萨尔,你会得到成千上万大致相同的信息,关键词如下:移居的阿根廷人、拉美爆炸文学代表作家、短篇小说大师、迷人的……学术期刊网上对他的研究也大都只言片语或语言不屑,就他所创作的文学事实而言,国内的研究明显不够。实际上,科塔萨尔要比这些标签所昭示的形象丰富得多,这你只需读一篇他的小说就能感受到。

科塔萨尔和他的作品,经常被用 “迷人”这个含混的词语来描述,但“迷人”不过是阅读感受的一个方面。科塔萨尔完全可与任何一位现代小说大家相提并论,他在20世纪世界文学的版图上有着自己的属地。《万火归一》被认为是科塔萨尔短篇小说中的成就最高者,而这部书也的确将他的写作特点展现的淋漓尽致。虽是短篇,却最见功力。

迷宫般的结构和迷人的语调

有论者把科塔萨尔看做是博尔赫斯的使徒和精神之子,这不无道理,在小说写作上他也的确继承了博尔赫斯所开创的幻想与现实并置、布局精巧、想象奇特的文学风格。《万火归一》中的小说要么有一个奇妙的结构,前后勾连,环环相扣,但又自然而然;要么有着奇异的形式,包裹着人们不经意间忽略的现实。前者如《病人的健康》,这是一个有些老套的白色谎言的故事:家族中的老母亲病重,而她的女儿和小儿子分别离世,家人为了老人的健康,不敢告诉她任何不好的消息。于是,一家人扮演起了维持一个“想象中的一切都好”的生活之戏。找人代替死去的阿莱杭德罗的写信、改编和转述新闻、隐瞒克雷莉亚姨妈病重和逝世的消息,总之小心翼翼地构建起一个“风景这边独好”的氛围。很快,人们多少感觉到,老人逐渐明白了真相,她并未揭穿。到后来,这个谎言与其说是为了病人的健康而说的,但不如是为了说谎者自己。这一点,在小说的最后一句得到了证实:母亲离世后,人们又要该为如何告诉阿莱杭德罗母亲去世的消息而发愁。

正如精神分析学所揭示的,一个假设存在的对象和场景,通常可以发挥和真实存在相同的效力。在科塔萨尔这儿,幻想、想象、虚假的场景、戏剧、虚构,一切都可能发挥出现实的力量。科塔萨尔把现实和这些虚构交织的如迷宫一般,既让你难以区分,又令你深信不疑。这种迷宫般的精巧结构在《给约翰-豪威尔的指令》、《正午的岛屿》等篇目中亦有体现。

科塔萨尔结构上精巧和情节上的奇妙,绝非是先锋派的炫技,而是敏锐地寻找并切割了现实和幻想的缝隙。从这一点上很容易看出博尔赫斯的痕迹,但不同的是,科塔萨尔更注重从形而下的生活和经验中生发故事,再把它提升到形而上的层面。在他的小说中,现实和幻想并无分别,即便在我们生活的语境里,又有谁敢言之凿凿地说自己所认识的世界就是真实世界?

阿根廷容易产生迷人的东西,比如流行的探戈和足球,它的作家也是如此。小说是门艺术,每一篇小说都有属于自身的节奏和语调。语调尽管是一个难以量化和细节化的概念,但其重要性却绝不容忽视。科塔萨尔的“迷人”,突出体现在他的叙述语调上。比如和现实有着无限互文可能的《会合》,这是一首枪林弹雨中的柔版乐曲,它始终按自己的节奏响起,不急不慢。再如情节简单得不能再简单的《克拉小姐》:一个小男孩在医院做手术,看护他的是一位叫克拉的护士,二人之间产生了奇异的感情。科塔萨尔独具匠心,通篇没有一句人物之外的描写,叙述视角在小男孩、男孩的母亲、克拉之间直接转换,没有过度也没有铺垫。读起来犹如聆听每个人在用各自的情绪、声音、语调讲述故事。

科塔尔萨叙述语调上的迷人,源于作者在文本中的消失,在《万火归一》里,你很难看到科塔萨尔的评价、议论和抒情,他只是讲故事。如同你火车或飞机上偶遇的一个旅人,说:来吧,听我讲一件有趣的事。他说完,微笑着离开,剩下你在故事里久久不能自拔,并时时因此而若有所思。科塔萨尔的语调客观平静,但又润物细无声。

幻想照进现实

卡塔萨尔最为人称道之处,即是通过小说这种方式把现实和幻想巧妙地结合起来。正如众多南美大作家们所评价的,他的幻想并非凭空而来,而是源自于他对现存世界和现世生活的敏感体验。这印证了阿道弗•比奥伊•卡萨雷斯在《幻想文学作品选》前言中的话:“一些作者发现这样做是适宜的:在一个完全真实的世界里,只让一件难以置信的事情发生,让幻象发生在惯常的和日常的生活中,如读者的生活中。”科塔萨尔无疑是做到这一点的最好例子之一。比如名篇《南方高速》。一条通往巴黎的高速公路发生了交通拥堵,道听途说而来的谎言谣言,人们对为什么堵车、怎么解决毫无所知。你不能想象出比这更现实,又更具幻想性的场景了。

科塔萨尔所要描写的,并非堵车要逼仄出多少人性的暗影,而是把这个社会的组织、运作场景化:路上的人们形成不同联盟,一个联盟内施行统一配给制、联盟之间的相互摩擦与和解,以及在这些运作的同时发生的生老病死和困境中的爱情。但如果到此为止,科塔萨尔也就称不上伟大了。在所有的车辆都拥堵时,却有那么一两辆车能够运来高价的水和食物,他们是如何在拥堵的车流中前进的呢?到最后,人们也不知道因何交通堵塞,更不知道堵塞如何解决的,只是突然间停在了南方高速上的某处,寸步难行,若干天后,终于可以一档换二档直奔灯火闪耀的巴黎。而工程师和王妃车上女子的爱情,很快就因为他们行驶车道的不同“擦车而过”,一失去便成永恒更,别说堵车的过程中还有人失去生命。

回过头来,你可能会蓦然感到,南方高速上发生的一切,都貌似一个偌大的骗局:有人故意把成千上万的车辆堵在路上,看看他们之间会发生什么,然后再让他们回到正常的生活轨道。当然,正如歌里所唱的,人们再也回不去了。

《正午的岛屿》则讲述了一个飞机乘务员偶然与天上看到一座名叫希罗斯的小岛,从此它成为玛利尼最为着迷的事情。对他而言,抵达这座小岛才是最真实的事情。“一周三次正午时分从希罗斯上空飞过,跟一周三次梦见在正午时分从希罗斯上空飞过,是一样的虚幻。”或者说,除非你抵达,否则希罗斯岛无法真实存在。于是玛利尼到了那儿。故事的结尾才是惊心动魄的:玛利尼所工作的航班坠毁在小岛周围的海滩上。说它惊心动魄,不仅仅是空难,更让人沉重的是这样一种结论:玛利尼终将来到小岛上,不论是他乘船而来,还是乘坐坠毁的飞机而来,现实是如此的不可避免。就像一枚硬币,转过来,你可能会发现截然不同的一面:也许,这一切都是无聊航班上玛利尼的幻想,并无希罗斯,并无坠机,他只是想通过幻想逃避一下——无所不在的现实。

戏剧化的小说

前面所述的结构、语调以及幻想与现实的交融,其实共同得益于科塔萨尔的一种特殊写作方式:将小说戏剧化。就我个人的观点,这是《万火归一》最突出的写作特点,也是科塔萨尔对短篇小说创作的最大贡献。

此处所说的戏剧化,不是情节结构的戏剧化,而是文本的戏剧化。纵观《万火归一》集,不难发现《南方高速》、《病人的健康》、《克拉小姐》、《给约翰•豪威尔的指令》等篇其实都有一个戏剧内核。《南方高速》如同一部舞台设在高速公路上的话剧;《病人的健康》更是有着现代剧的标准结构;最著名的短篇《克拉小姐》,更可视为删去了所有提示语、情节介绍的人物内心独白和台词。《给约翰•-豪威尔的指令》更是直接叙述了这样一个情节:一个百无聊赖去剧场看戏的观众瑞斯,突然被逼迫上台去饰演男主人公,舞台上的女主角爱娃竟然耳语“别让他们杀我”,一切明明是戏,但又好像并非是戏。在瑞斯逃离剧场时,另一位扮演豪威尔(或者真实的豪威尔)也逃离出来。戏内戏外、真实和幻想的的交融,犹如庄周梦蝶,完全无以区分。《万火归一》更是将两个时代三角爱情并置一起:一段是罗马时期的总督、总督夫人和角斗士,另一段是现代社会的一男两女,两段爱情都消失在大火之中。如果说上述几篇的戏剧特征还容易辨认,那《另一片天空》则犹如羚羊挂角,很难寻出痕迹。在主人公的生活(意识)有着一个连通二战时期的布宜诺斯艾利斯和普法战争时期巴黎的秘密通道(时空的双重交错),他徜徉在家庭、酒馆、女友、情人和拱廊之间。神秘的杀手“洛朗”和南美佬时隐时现,他们是主人公和若西亚娜一直躲避的人,但二者死去时,主人公却感到自己也似乎被杀死了。这是一种奇特的双线索叙述,这种叙述方式具有复调色彩,多声部无疑是戏剧的常用方法之一。

从柏拉图、亚里士多德以来,戏剧已超脱了作为一门艺术形式的单纯,甚至可以说本质上成为一种宽泛的哲学观念和世界观。作为一种特别的参照物,戏剧是每个时代的人认知、理解、解释现存世界的主要方式之一。科塔萨尔的作品将这种观念内化在小说里,并且为之搭建一个现实的舞台,这使得每个读者都能如“瑞斯”一样参与到演出之中。

伟大的作家和作品是难以阐释的,每一次阐释和解读都貌似抵达了终点(犹如希罗斯岛),但都可能是一次危险的坠机。或许,我们可以认为科塔萨尔结合了卡夫卡的现代意识和博尔赫斯的现代技巧,并形成了自己独特的风格。同历史上所有的伟大小说家一样,人们在科塔萨尔实实在在的作品面前平生幻觉:难道他们真的也是和我们一样的人,吃喝拉撒,七情六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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