何谓之禅
不同于京极堂系列的前三作,《铁鼠之槛》显得更耐读,更值得品味,其中贯穿的深刻思想,乃是“姑获鸟”,“魍魉”以及“狂骨”所无法比肩的。这部作品的主题是“禅”,无论从命案地点,嫌疑人,还是犯罪动机和手法来看,无不透着浓浓的禅味。虽然本作以禅为内核,几乎无时无刻不提及禅,但这并不是一部哲学推理小说,盖禅不是哲学,佛教思想也不是哲学思想。宗教与哲学是不搭界的,虽然其中不免有可供融汇的地方,但就其本质而言是完全两种不同的东西。以古代中国而论,通常被认为存在着三大宗教——儒释道。道教土生土长,佛教西传甚早,他们都是彻头彻尾的宗教,但是儒并非宗教,一则它没有神化的宗教领袖,孔子虽然被尊为至圣先师,但人们都知道他是活生生的人,并没有无边的法力与保天佑人的奇能;二来,儒家并没有完整的修行方法和信仰体系,虽然也有经典,但与佛道两家的“经典”有着显著意义上的不同;三,但凡宗教,其教义中无不具有人格神的形象,但儒家不言鬼神,不言天命,更关注人的本身,这点与宗教也格格不入;最后,儒生非宗教徒,他们对儒家经典与圣师孔子的信奉并非宗教式的信仰,而是用以安身立命修身齐家的规范与法则。所以说儒非宗教。既然儒非宗教,儒家思想可跻身哲学思想之列。相反的,由于宗教徒具有信仰,信仰的终极指向是神,而神又是无所不能的,也是不需要逻辑支撑的,这也就违背了哲学思想的内在逻辑性,所以他们的思想并不能算为“实打实”的哲学思想。
禅既然是一种宗教思想,那它就不是哲学思想;既然它不是哲学思想,就不能用分析哲学思想的一般方法来理解,那么到底什么是禅呢?禅,既是佛教徒的一种修行方法,也是佛教徒想达到的一种玄妙境界。在佛学中,“禅定”是大小乘共通行持修证的方法。禅宗六祖,中国禅宗实际的创始人慧能在《坛经》上说:禅乃梵文音译“禅那”,其意译为“弃恶”、“功德丛林”、“思维修”、“静虑”,它的基本含义就是息心静寂地参悟,这就揭示了禅的两层基本含义:修行方法(静悟,用清净心去领悟,至于是北宗的渐悟还是南宗的顿悟则另说之),修行所要达到的境界(静,清净心)。按照佛家的说法,禅是“妙高顶上,不可言传”,一说即不中,如果说了出来就着了相,自然就不是禅了。可既然不能说,为何禅宗又要树立经典来解释禅呢?为何一段段貌似隐晦的公案又不断的揭示着禅的意义呢?这不是自相矛盾么?佛家有云:人人皆有禅性,皆可得禅悟,但“有”并不等于“悟”,“可”并不等于“必然”;经典确是“画蛇添足”的“足”,却又不得不有,因为总有向佛之人需要入门,阅读经典是断不可少的过程,而且佛家虽然讲究行住坐卧皆是修行,平常事皆是修行,但阅读佛家典籍,不管对于修行僧人的顿悟抑或渐悟都是卓有成效的,可话说回来,禅又不单是阅读经典就能领悟到的——好吧,这就是佛教思想:反复之反复,混沌之混读,否定之否定,模棱两可之模棱两可,貌似文字游戏,其实孕育了深刻思想,可你要想细细琢磨这道理是啥思想,却怎么也抓不住只能让它悄悄溜掉——没有一份清净心去领悟,还当真是体悟不到。而禅,又需要清净心,换言之,禅就是清净心,清净心就是禅。“禅那波罗蜜”言:“若菩萨以质直清净心,修如是等禅,名之为禅”。这是说修禅要以清净心来修,可六祖慧能又云:“菩提自性,本来清净,但用此心,直了成佛”,修禅是为了成佛,有清净心便可成佛,那修禅的目的也就是为了求得清净心而已。何谓清净心?它不过是摒弃外在诱惑,收摄精神,使精神返观诸己,直至本心,内外一片清净,无他物可观照,无他物可扰乱,此即清净心,此即是“禅”。(以上纯属个人见解)
鼠牛之禅
说了我理解的禅为何意后,再拉回到正题,谈谈本作中所提到的所谓“禅”。前文交代过,本书所用禅字之频繁几乎可以达到一部禅宗经典的程度,可是光有禅字是不顶用的,佛家不谈禅字,偏偏喜欢用公案互相诘难,似乎想迫使对方吐露出那个“禅”字不可,而对方却不想如其所愿,遂千方百计的采用隐晦的形式表达自己对于禅的理解和修禅所达到的境界。随便举一段公案,有人问大龙智洪禅师:“什么是微妙的禅?”智洪禅师回答:“风送水声来枕畔,月移山影到窗前。”在这里,自然界的风与月就有了象征意义,具有了物质上与境界上的双重意义,诸如此类赋予实物象征意义的公案数不胜数,这也是高僧们互相“诘难”的重要形式,所以在一部禅字大行其道的文学作品中,具有象征意义的实体是必不可少的,在本作中具有典型意义的有三:老鼠,十牛图,明慧寺。物质上的老鼠是流窜于书库与仙石楼的硕大巨鼠,境界上的“老鼠”则是穿着僧袍却化身铁鼠赖豪的僧人;物质上的十牛图不过是一系列画作而已,而境界上的“十牛图”则描述的一个人得道的过程,其中具有象征意义的牛被凶手视为自己所建造的牢槛,只有得牛而得道,才能冲破这座牢槛,真正的悟禅得道;物质上的明慧寺这座来历不明的神秘寺院,而境界上的明慧寺是圈住所有僧人的结界,是导致僧人们无法修禅得道的牢槛。
这三个象征物当中,铁鼠象征明慧寺中修行的僧人们,牛象征禅,象征着道,而明慧寺则象征牢槛,它本是小阪创造的“独为他一个人的宇宙”,将整个社会芸芸众生都纳入这个宇宙,然后借此跳脱尘世,悟禅得道,可没想到却反而成为了僧人们共同的牢槛,不仅束缚了他自己,也束缚了明慧寺的所有僧人。铁鼠们为了修禅得道,自然要冲破牢槛,但个人私欲束缚着他们,让他们想逃却逃不出去,想冲破却没有冲破的胆量,于是他们一面将牛放逐于牢槛之外,一面用一圈圈牢槛将自己扎紧,“非不为也实不能也”的过着修行的日子,这样的铁鼠,又怎能真正的寻访到出槛之牛呢?又怎能真正的悟禅得道呢?越得不到,他们就更肆无忌惮的化身破坏寺庙破坏禅宗破坏信仰的铁鼠。而凶手独特扭曲的信仰逻辑(认为能在得道那刻死去是无比幸福)以及个人私欲(嫉妒比自己早得道之人),则只能将牢槛筑的更加坚实,自己却凭一己私欲报复得道之人。是啊,一个在此山此寺中呆了最久的人,此山此寺的真正拥有者,竟然不如后来者得道的早,这是多么巨大的讽刺啊,怎能不令他嫉妒如狂?可殊不知,明慧寺竟然不是一座禅寺,而是真言宗的寺庙,这才是对他最大的讽刺吧!
前文说到,禅是清净心,既是修行方法,也是修行目的。明慧寺的僧人们没有依清净心而修行,也没有求得清净的境界,反而以一己私欲行事,所得结果只能是:牛出槛后越跑越远,铁鼠无法得牛,只能在牢槛中泄愤似的撕咬着佛经。
新本格之禅
与宗教有关的推理小说,我看过的真不多,看完本作之后想起的第一部作品就是二阶堂黎人的《圣奥斯拉修道院的悲剧》。这本书的诡计一般,不算二阶堂的上乘之作,但却与本作有着不少相似之处:同样发生在宗教寺院,同样有着书库,同样有着连续杀人事件,死者同样是宗教徒,同样有惊人的离奇少女,同样有着从天而降的“坠落”,杀人手法同样具有宗教意义,凶手同样是道行堕落,只不过“修道院”是修女堕落成魔女,而“铁鼠”则是一位高僧以偏执扭曲的“佛性”而堕落成魔性。
新本格第一时代的代表人物之一二阶堂黎人与新本格的鬼才京极夏彦都写了与宗教有关的作品,而被誉为“新本格希望”的道尾秀介的《骸之爪》以佛像雕刻所为背景,也与佛教有着莫大的关联。纵使与宗教题材无关,新本格作家们的作品中也时时透露着丝丝禅味,让人读之有所领悟。这也难怪,日本的国教虽为神道教,但佛教也非常盛行,博学多才的作家们或多或少都可以各种形式与佛教发生牵连,而佛教思想又确实能发人深思,就思想性而言非常适合“新本格”加以发挥。更何况生活中无处无禅,处处透露着禅味,处处流露着禅意,不论有意无意,只要有心人自能得到禅悟。即使作品与现实生活格外贴近的作家,难免的要拽上一句富有禅意的句子,这实在可以让人收获良多。
记得看过一篇文章,里面提到新本格发展的三个可能方向,其中一个,就是新本格与社会派合流,用新本格的外壳表达社会派的内在诉求,诡计是新本格的,思想是社会派的。岛田庄司大师在此方面就做了很大胆的尝试。我觉得这个判断还是满有道理的,因为现代社会人的压力越来越多,诉求越来越不容易得到满足,急需一个渠道进行排解,而推理小说曾经成为过现在正成为而将来也可以成为这个排解渠道。在更加注重读者切身感受的阅读取向引导下,这一方向是可望而可及的。我们可以看到,当今图书市场论及“生活与禅”的图书比比皆是,禅化解无法满足的内在欲求的功能,已经得到了空前的重视,而这点完全可以由推理小说继续加以运用,发扬光大,创作出禅味浓郁的推理小说,至于两者如何完美融合,本作已经提供了一个极佳的范例。
不管怎么说,“铁鼠之槛”可以关住明慧寺的僧众,却关不住参透禅而获得清净心的高僧,同样关不住的,是新本格多元发展的广阔前景。如果把禅比作为一枝花,那么新本格的希望之花,就绽放在深山万雪所埋葬的明慧寺中
本文由作者笔名:小小评论家 于 2023-03-26 17:19:03发表在本站,文章来源于网络,内容仅供娱乐参考,不能盲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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