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前位置: 首页> 书评> 正文

情迷家国《压在纸背的情怀》

  • 小小评论家小小评论家
  • 书评
  • 2023-03-26 17:19:00
  • 62

压在纸背的情怀

——读陈国球先生《情迷家国》

张春田

当年,夏志清一篇《现代中国文学感时忧国的精神》,创用“Obsession with China” 一语道破现代文学的精魂所依(虽然他是在批评)。译者丁福祥费心对译为“感时忧国”,很快风行,成为现代文学研究中被频繁征引的关键词。三十年后,时代的车轰轰地往前开,坚固的东西一点点烟消云散。脱魅再脱魅,不管是否听说过“想象的共同体”,反正人们对于“国”好像终于意兴阑珊了。全球化的政经风云洗礼下,时髦的正是流动,是“离散”,是无中心、无疆界的“帝国”。哪里有家国,乡关在何处?

然而,毕竟还有“大历史”除不尽的余数存焉。那是雪中夜读《上元灯》触发的惆怅意绪,那是远道请益林庚先生感受的春风化雨,那是广东南音曲辞“凉风有信”牵出的苍凉想象,那是深入中国抒情传统中寻觅的“镜花水月”。此情可待,让身处南天一角,执教清水湾畔的香港科技大学人文学部陈国球教授念兹在兹。手起笔落,发而为文,款款深情,压在纸背,在在指向那个萦绕心头、挥之不去的“家国”。他把夏先生的“Obsession with China”改译为“情迷中国”。又给自己收录那些情之所钟文字的新书取了个名字:“情迷家国”—— “不得已、不能已”,如此而已,他说。

作为学养有素的文学教授,谈论文学,陈国球先生正是当行本色。《情迷家国》中的不少篇什,显现了作者对于文学作品的特殊敏感和杰出的细读功夫。他从叙述者、时空设计、文本言说与现实人生的关涉等多个角度,逐一读解施蛰存小说集《上元灯》中的小说。通过细读,洞穿幽邃,考掘文本的符号意义,把感怀往昔的惆怅意蕴和内在感觉结构,落实到具体的诗学形式分析上。他在《旧梦》里体察知识分子的内心波澜;从《诗人》中读出“‘诗人’是如何迷失于‘诗’的世界的”;认为《渔人何长庆》暴露的是语言与人生的关系。诸多卓见发前人所未发,打开了施蛰存小说的阐释空间,也引领读者接近施蛰存的传统情怀。

情迷于诗的林庚先生一定也是陈国球追慕甚至私淑的对象。他讨论林庚早期诗歌中的“视域开展”和浪漫主义;辨析林庚诗观中艺术与生活的关系;由林庚“追想宋元”的感喟延伸至他诗歌所负载的历史与民族记忆。“从人生开发出生命的佳趣”,情迷于斯的,不止是充满诗心的林庚,也包括陈国球自己。这种生命的佳趣,离不开我们根植、浸淫其中的文化传统。如此便可理解,一声“凉风有信”的长腔,竟会牵扯出无尽的缠绵游丝。个中的抒情定向,作者细细道来。读的时候,脑中突然就想起廖伟棠的那句诗:“我那一个中国已经注定/卖作戏剧中那一个中国”(《听得白驹荣》),情何以堪。

本土的文化记忆非但保存于《客途秋恨》的粤曲,也隐藏在司马长风的文学史、香港的现代主义文学运动、香港文学史的书写方式,还有李碧华的小说之中,它们寄寓着浮城香港“历史的沉重”。陈国球在历史与现实之间往来穿梭,他发现了司马长风对语言形式的执着背后,有着对民族传统的想象,还是“那一缕剪不断的乡愁”;他钩沉史料,揭出香港五六十年代现代主义运动的面向,在政治性和去政治的纠缠间,现代主义运动先驱者的努力让人唏嘘感叹;他梳理“香港文学”概念在香港和在内地撮合成形的过程,冲突/妥协、收编/反抗的书写,参与了关于“香港”的想象性缔造。藉着对香港文学史、文学运动,以及受学院轻视的通俗文学的评述,陈国球展开着“岛和大陆”的对话。他想表达的已经不再是学院中流行的“文化政治”话语,而是发自身体经验的希望、体贴、惆怅、焦虑和伤逝。因此,对于具有同样情怀的王德威,他才会心有戚戚。

陈国球先生当然知道“谯楼初鼓定天下”那样的汉唐安稳,早已成幻魅影戏,在现实中永远不再了。可是,在触摸历史时,他还是愿意努力接通中国的抒情传统,在清明的追忆空间里寄托家国感怀。传统诗学中“镜花水月”的象喻,明清的“格调”诗说,“比兴与抒情”,都是他研究的问题。旧学遂密、新知深沉的陈国球,所以在中国文学中上下求索,孜孜不倦,说到底,还是出于安顿心灵的需要吧。

“情迷家国”,换个表达,其实就是“以学问安顿生命”。今天再说研究中的情怀和心灵,好像有些不合时宜了。在流行风气的裹挟下,人文学术研究越来越依赖于搬用来的西方理论和抽象语词,越来越陷入细琐的技术操作,似乎一种本来对学术与人生融贯统一的热忱与投入,乃至于特别的性情、独立的表达,都逐渐被莫名其妙地拿掉/丢掉了。学术中反求诸己的精神意义,强调自己生命经验(包括敏感、悲悯与同情)的知识空间和氛围,还有努力把自己的研究跟中国的历史和现实发生关联的冲动,还有多少呢?在这个意义上,陈国球先生薄薄一本《情迷家国》,给人以更多的省思和启示。

前年陈国球先生应平原师之邀,来北大做演讲,幸有两面之缘。当时的印象,他是一个极儒雅的谦谦君子。不敢谬托知己,只是读到序言的结尾,作者说把这本书献给已离世的父亲,“个人所有的‘家国’意识,无不源起于父亲的言说和文字;父亲一生不断地书写又书写,一笔一画,仿似千百转的辘轳,在我心。”我想,所有人都会被这种生命中的情怀,深深地打动。

(《情迷家国》,陈国球著,上海书店出版社,2007年1月第1版)

阅读全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