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擎
1963年出生,1978年就读上海东华大学化学工程系,1991赴美国攻读政治学,先后获得硕士(马凯大学)与博士(明尼苏达大学)学位。2000~2003年任香港中文大学中国文化研究所副研究员。现任华东师范大学历史系教授,中国现代思想文化研究所研究员、所长助理。研究领域为西方思想史。曾发表评论随笔集《声东击西》,论著《悬而未决的时刻——现代性论域中的西方思想》,以及译著《言论自由的反讽》和《以赛亚·伯林的遗产》等。2007-2008年美国Fulbright访问学者。
“敏感”的波普尔
问:波普尔的著作被译介到国内的时候,是怎样的景况?
刘擎:波普尔被介绍到国内有几个阶段。一开始,他是作为一个科学哲学家被译介进来的。当时国内有一个学科叫“自然辩证法”,对自然科学和自然科学的历史进行哲学的探索。当时我们还不叫科学哲学,我们的命名,是根据恩格斯的《自然辩证法》这本书。
当波普尔作为一个科学哲学家介绍进来的时候,影响还是非常有限,在一个专业的小圈子里。当时北京有一个杂志,叫《自然辩证法通讯》,在上面翻译一些他的文章。他这里边做了一个对科学认识的理解,但后来的影响是非常大的。如果我们对声称的真理,就是我们所谓的科学真理,并没有我们误以为的那种确定性,而是随时可能遭受挑战,被证伪,而且被修正,那么我们对世界的看法,包括自然世界和社会世界,就会有很大的改变。
表面上,他是在一个科学哲学或者说自然辩证法领域,后来意义就扩张出来,变成一种社会哲学,甚至政治哲学。最早翻译过来的,是我们所说的科学知识论的问题,这方面的研究,后来有人关注他对历史决定论的批判,和开放社会的理论。
问:这对当时国内的普遍观念来说,或许是非常惊世骇俗的理论?
刘擎:是的,他的《开放社会及其敌人》、《历史决定论的贫困》,这两本书当时还是有点敏感,《开放社会》这本书我记得很早就有翻译了,但是出版不是很顺利。正是因为他有一个开放社会的定义,让我们觉得我们的社会是一个相对封闭的社会,而且他的理论在当时有意识形态的问题和禁忌。他的引进阶段,是从科学哲学,到社会、政治哲学理论的学说,这样的一个轨迹。对上世纪80年代后期的一批人,会有挺大影响,比如社会渐进工程,开放社会和封闭社会,乌托邦工程的批评、纠错机制,这些术语和思考的观念,都是受到波普尔的影响。
开放社会与改革开放
问:实际上,波普尔的开放社会理论,至少从字面上是在暗合我们的改革开放?
刘擎:是有这层关系。金融大鳄索罗斯是波普尔的学生,尽管这个人不是波普尔在学界非常得意的学生,但是他非常崇拜波普尔,办了一个“开放社会”基金会,在中国就有影响。他们办了一个刊物,叫《知识分子》,发表国内和海外华人作者的文章和翻译文章,发行量非常小,处在一个精英的圈子中,但是影响挺大。
也有一个比较暧昧的方面:一方面我们说要改革开放,说明以前太封闭了,但是开放意味着什么,并不是太清楚,特别是意识形态的,官方民间有不同的看法。有一点是肯定的,就是在过去30年里,我们是在不断走向一个开放社会。
问:那么,波普尔的开放社会理论,对于今天还有什么指导意义?
刘擎:到上世纪90年代末,有两个思想的变化,引起了对波普尔思想的重新评估和界定。一个是我们改革开放了以后,有了很多繁荣,但是带来很多社会问题,比如贫富不均、腐败、社会公正,就会让我们对简单的开放态度有了反思。特别在精神层面,价值非常混乱。我们的争议更多,对精神危机,对道德失去标准有很多恐慌和忧虑。中国现在这么多人得抑郁症,这不是生理或者心理的问题,而是一个精神现象的问题。本来我们觉得从一个枷锁里解放出来,走向开放,这是比较简单的乐观主义的看法,后来对简单的开放带来的负面效果又开始有疑虑;同时,对西方理论的引进更加丰富,以前比较多的是现代化的理论,包括走向现代的社会转型的理论,和在哲学上比较支持现代性的理论,但是到后期,慢慢对现代性的批评理论越来越多,越来越有影响,包括保守主义的批评、人文主义的批评。我们对西方理论更全面,更深刻地理解之后,发现简单相信波普尔的理论,有些天真。在理论和实践两方面,中国有了深刻的变化。重新看待波普尔,就会不一样,更加审慎。
但是波普尔的有些洞见,依然值得我们继承。对经验检测的发现和知识,要保持开放的态度,因为最终的检验是不可及的。连自然科学都是如此,社会和人类世界又如此复杂。因此,对我们掌握的任何一种知识,对他的确定性都要保持谨慎,在这一点上,开放的态度是必要的。这一点到今天也没有过时。
克服乌托邦冲动
问:这样说来,开放社会是一个目标?
刘擎:我们的开放社会,是不是一个从蒙昧,走向越来越光明的时代?这个简单的进步观,是要有所保留的,要有审慎的批评态度。我想强调一点,恰恰是波普尔的思想,提供了对这样一种简单进步观的批评。我们中国,十多年前,到现在也是如此,把别人的理论拿过来并不消化,而是觉得有些理论,有些口号比较有意思,于是断章取义、曲解。波普尔的开放,更重要的是对任何你认为确定的东西,都要保留批判的态度,都不能把它当乌托邦工程。以前人们把苏联社会当成拯救人类的一个乌托邦,错了,你把它废掉,简单地转向西方化、现代化的模式,把这个当真理,认为这个是拯救社会的方案,这样也是不对的。对知识确定性的疑虑,正好可以用来批评简单的对开放社会的拥抱的态度。有一个最终蓝图的想法,跟波普尔的想法是基本违背的。他提倡社会渐进工程,是因为我们没法掌握所有的、最终的真理,只能根据现在掌握的证据,改进一点,纠正一点,慢慢的纠错、渐进,摸着石头过河。
问:这个社会渐进工程与我们当下的实践,有怎样的关系?
刘擎:波普尔提到的渐进社会工程,对我们的实践有非常重要的意义。我们改革开放有一个思维结构没有打破,最初,我们发现计划经济这个蓝图错了,然后觉得市场经济,这个搬过来就对了,目标是转换了,但是思维的结构还是没有改变。社会渐进工程,这套批判理性思维,对我们检讨社会改革的判断还是很有启示性的。这个错了,又有一套蓝图,比如当下错了,回到毛时代,那个是不是对呢?你老是用一套蓝图式的、乌托邦式的方案来解决,总是会出问题。所以社会渐进工程的思维,对我们改革中克服这种乌托邦冲动及其危害,还是有相当重要的作用。
我们的共识
问:哈耶克在1944年出版《通往奴役之路》,波普尔的《开放社会及其敌人》在1945年出版,而乔治·奥威尔著名的反乌托邦小说《一九八四》则是在1949年。对于乌托邦的反思,为什么会在那样的时间集中出现?
刘擎:那时候二战刚刚结束,对世界将来的发展有敏感的人,会看出来当时苏联社会的问题。那些问题当时还没有暴露出来。当时知识分子形成两派,一边是法国的一批人,对苏联的社会方案抱有很大希望,认为它对于克服资本主义的危机提供了另一种现代方案,但是像奥威尔、波普尔这样一些人,他们会认为,这依然是现代性的病征,而不是现代性的解决办法。到了上世纪50年代,有了赫鲁晓夫批判斯大林的报告,有索尔仁尼琴的《古拉格群岛》,人们才慢慢地发现苏联模式的问题。
问:王尔德说,一张没有乌托邦的地图是不值得一顾的,但是乌托邦却蕴藏着危险,这种危险的来源是什么?
刘擎:对乌托邦这个词,我们需要一个界定。乌托邦是人类的地平线,是对一个美好社会的想象,这个没问题,乌托邦是很重要的。但是这个乌托邦是建立在科学主义的理念之上,会释放出一种能量,有时候会是非常可怕的。波普尔不是批判人们对未来有想象,有理想,而是把这种幻想,和某种自负的、认为对未来有绝对把握的理解结合起来,把未来的理想和科学迷信结合起来的危险提出警告。
波普尔指出把乌托邦理想变成乌托邦工程的前提,是具有科学迷信的知识分子的介入,说服政治家,说服民众。科学迷信是乌托邦工程的前提条件。
问:您之前评价说,波普尔是一位“极其卓越而独特的思想家”,这个评价到今天有什么改变吗?
刘擎:他不是第一流的哲学家,但是在思想史上有重要位置。如果不是波普尔,反决定论的思想不会获得普遍的认同。波普尔对我们现在来说,不再那么至关重要,这是因为他的很多理论,已经成为我们的共识。如果他的告诫已经成为今天的常识,那么他被淡忘,也正是他最杰出的成就。
(本文原载于2009年7月20日《东莞时报.文化时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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