关于老舍之死,许多人大概和我一样,所有的概念差不多都来自教科书:“文革”初期,老舍因被迫害自沉于太平湖;私下未必不曾认同草明所说的,那个年代“自杀的好多,不过是他有名气”。但读完这本《老舍之死口述实录》,我想我不会再轻意看待“非正常死亡”,即便当它仅作为一个印刷体的词组存在。
这本由傅光明夫妇花费十余年时间走访事件亲历者采写成的书,疑团迭出,扑朔迷离。请原谅我用了描述侦探小说的词汇,傅光明也曾用《罗生门》来形容它。受访人多数要求对采访记录进行删改,还有人不愿公布真实姓名,有的口述者互相指斥扯谎,还有人在读完别人的访谈后,气愤得要将其告上法庭。舒乙说:“个人有个人的立场,个人有个人的动机。”他是老舍先生的儿子。
从大多数当事人的口述来看,老舍之死似乎并不是蓄意的。简单经过是这样:1966年8月23日,老舍到了文联,造反派要斗萧军,萧不服。有人打电话叫来女八中的红卫兵。随后接到孔庙那边的电话,说搜出来许多旧戏装,红卫兵要破“四旧”,烧戏装,让这边揪出来的文人到那边去接受批斗。红卫兵把包括老舍、端木蕻良、荀慧生、萧军等一批人弄上卡车,拉到孔庙。老舍在孔庙被打伤,有人善意要“保护”,将他提前送回文联,结果又“意外”遭批斗、挨打。老舍举起身上的牌子,碰到了红卫兵。为防老舍被打死,又有人以拘留“反动派”为由将他“保护”到派出所。晚上被夫人接回家。第二天离家出走。尸体在太平湖被发现。
但出人意料的是,几乎每一位亲历者提供的证据都牵扯出更为纷繁的疑团:是谁打电话叫来的女八中学生?老舍是有意用牌子砸人还是无意碰到红卫兵的?谁是主要负责人?前一个问题无人承认,互相推诿;第二个问题众口异词,无从确定;后一个问题据杨沫、浩然指证,揭发出了一个当事者,但他矢口否认,只差说自己比窦娥还冤。面对如此情形,本书采写者都忍不住在后记中表露出这样的怀疑:“历史与文学合二为一的结果,便是遗留下这样的一个难解之谜:何以老舍会在这么多的同情与保护之下死去?”没有人愿意为历史负责,或许也没有人能够负得起。一位我敬重的老师说:所谓时代,就是所有人的“共业”。谁能担负得起我们时代的“共业”?
敏感问题无法解答,那么事件细节终归应该清楚吧,但采访的结果仍是出人意料。单说是谁捞起老舍的尸体,先后冒出三个声称打捞起老舍尸体的人,描述互相抵牾:“大片大片青紫色的淤血,遍体鳞伤”;“没发现血迹,身上没有伤,衣服是完整的,身体不浮肿”;“瞪着双眼不肯瞑目,我给老舍合上眼”。先生有没有遗物也说法不一,有说“孤零零,什么都没有”;有说“散落一些诗词的稿纸,还有两本书《燕山夜话》和《三家村札记》”;有说“带去《毛主席诗词》漂在水里”;还有说“一件黑色上衣,衣服上放着钱包、眼镜、一捆书、一张名片、一根手杖”。谈到细节问题,有口述者忠告采访者,“宜粗不宜细”,也有口述者强调说,正是这些细节的完整才能表明他的传述是真实的。然而每一个人都只可能从一个侧面给出几段不完整的细节——姑且相信他们都说了实话,历史终归无法还原,何况这件发生在两天内的事件,远不只十年之“功”。意识到这一点,编者索性采取了“实录”的形式。比起傅光明之前以口述史为构架的著作,本书更像《罗生门》的原著——芥川龙之介的小说《莽丛中》,仅是呈出每个人的“供辞”,不乞求作出结论,“哪怕所表现的仅仅是人性世界的一个侧面”即足矣。笔者好奇,如果能像《莽丛中》里般让老舍先生附身神巫发言自述,先生是否还会说“改我一字,男盗女娼”?
就在近日,由《龙须沟》改编的同名电视剧在北京首播。把它推上屏幕的人说,“作为一个文艺工作者有责任把这部戏搬上荧屏”。据胡絜青口述,“文革”开始不久老舍曾说,“没有我,我也要参加,完了之后,我知道‘文化大革命’怎么回事,我好写”。老舍大概也想过将来把“文革”搬上荧屏,却未料到自己以生命为代价参演了这部未能写出的大戏。
本文由作者笔名:小小评论家 于 2023-03-26 17:17:11发表在本站,文章来源于网络,内容仅供娱乐参考,不能盲信。
本文链接: http://www.w2mh.com/show/65207.html