巴渝古镇《碧波深处是吾乡》

这本书的出版，正在故乡风头正劲，名声最响的时候。当时重庆办了一个十大历史文化古镇的评选，随即就有了这套十大古镇的丛书。故乡作为第一古镇，编写者对这本书是费了一些工夫的。书中穿插了大量的照片，故乡沉入水底后，这些图片在今天看来已经有了特殊的价值。作者显然是个摄影高手，文笔也好，征引史料，叙说掌故，然而炒作的痕迹也很重。书里杜撰了不少神话，讲述了很多古怪的风俗，这些奇怪的内容让我常常感觉读到的好像是另外一个地方。我猜想这些也未必全出于编造，不过很多风俗早已废除，或者失传，作者能把它们发掘出来当然是一件好事，不过要把它强加到现在的龚滩身上，则不但和事实相悖，外地一些喜欢猎奇的朋友来见了，难免也会失望，从长远看，对旅游的发展，也不见得就是好事吧。

我一直不太喜欢把故乡叫做“古镇”，虽然它也确确实实有着一千七百年的历史。总觉得这样一叫，反而让故乡显得俗了。以前看《世说新语》，读到王武子与孙子荆各言其故乡人物之美，孙称赞自己的故乡是“其山嶵嵬以嵯峨其水浃渫而扬波其人磊砢而英多”，觉得这几句话好像正说着我的故乡了。在我的印象里，故乡是渝东南一处极僻静的小镇。山川秀美，风俗醇厚，男人大多强健而豪爽，女人们则温婉静好，善理家务。千年的时光从石板街上淌过去，不晓得外边经历了多少改朝换代，天翻地覆，这里的一切总是那么有条不紊，斯文慢理。这里的日子虽不富裕，却安闲而自足。过去我在县城读书的时候，每到学校放假，便急着想回家，客车快到龚滩时，转出一条长长的隧洞，便遥遥望见了故乡的阿蓬江，两间的青山也变得鲜翠欲滴，心也跟着欢快起来。如今在外工作，常常也有怀想故乡的时候，可惜它只能活在我的记忆里，却是再也回不去了。

张宗子国破之后，避居深山，作《梦忆》，《梦寻》来缅怀故国故土。我生逢和谐盛世，得地方官搞活经济，开发边区之赐，故乡已在几年前永沉江底，过去种种，如今也只有在梦里寻求了。新的古镇（这样说总觉有点别扭）也已建成，虽然号称重建，但与旧城相比，规模布局不过只有三两分相似，风神韵味，更是荡然无存。所幸的是镇民还没变，风俗依旧醇厚，而种种极大丰富了我童年记忆的美味小吃也还可以吃得到。我一直觉得，能在乌江边的吊脚楼上度过十年的童年时光，乃是我此生最幸运的事。我时常存一种幻想，幻想某一年突然大旱，江水退下，故乡的旧迹重新从水下显露出来，那时候，我一定要重新去走遍故乡的每条小巷，纵然痛哭一场，也无遗憾。我自己也知道这只是一种痴想，但对于故乡的沉没，却总是不能释怀。古人讲“情之所钟，正在我辈”，大概就是这种情形吧。既无忘情之能，又无回天之力，那便只好暂且借着手上这本并不很可人意的小书，去捕捉一点故乡的影子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