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团圆《以为你是因下雨不来》

以为你是因下雨不来

——从《对照记》、《小团圆》读张爱玲苍凉人生

“连天下了许多天的雨。她在笔记簿上写道：‘雨声潺潺，像住在溪边。宁愿天天下雨，以为你是因为下雨不来。’”

《小团圆》读到这里，已近尾声。看着这句子，我似乎看到一个瘦弱的女人，身穿孔雀蓝窄袖偏襟袄，花裙，坐在窗边看雨，屋里光线黯淡，她的脸上看不出悲喜，却也是黯然。我心头一软，不禁滴下泪来。

早年读过一些张爱玲的作品，小说散文都有，喜欢她那些波澜不惊而又触目惊心的文字。但没有读过她的传记一类（我不好读传记），只模糊的知道她和胡兰成有过一段情感纠葛。因此第一次读《小团圆》的时候，只当它是《半生缘》一样的小说看，却简直读不下去。文字琐碎得很，人物关系复杂得不知所云，只读了两章就弃之一旁了。

然而那天却偶然得了一本她的《对照记》，尽是张爱玲珍存的一些家族老照片，和她对这些老照片背后往事的评述。这激起我对她家事的好奇，又搜罗了一些资料，终于整理出一张她的家族关系脉络表（见下页。由于太过庞杂，基本上表中只出现了有血缘和亲缘关系的人和几个较为著名的外家人物）。原来她的祖上曾如此家事显赫，她是李鸿章的曾外孙女，家族几代人往来的也大都“谈笑有鸿儒，往来无白丁”。但她的童年少年，正在这个显赫的家族和一个时代迅速崩塌的过程之上。崩塌的过程中，她见证了多少人性中善的压抑和恶的挥发。正是这样，别人看见华美的袍子，张爱玲看见上面爬满的虱子；正是这样，形成了她阴霾笼罩的性格，而这性格，又书写了她阴郁苍凉的一生。

这时，再捡起《小团圆》来，一口气读下去，所有的人物都鲜活蹦跳在了眼前。细细去品读那些文字，觉得无一废言，竟是字字珠玑。真是像极了《红楼梦》那一句“满纸荒唐言，一把辛酸泪，都云作者痴，谁解其中味？”

有人说张爱玲有“恋父仇母”的情结，但我觉得并不是这样。张爱玲对她的母亲是爱的，欣赏且近乎崇拜；而对她的父亲，不过是同情。张爱玲的父亲张志沂是典型的遗少，除了读书一无所长。在一个读书不能仕的时代，他堕落了，又嫖又赌，还吸食***，把家败光了。张爱玲这样写她早年的父亲：“……脾气非常好，成天在他房里踱来踱去转圈子，像笼中的走兽，一面不断的背书，滔滔泊泊一泻千里，背到末了大声吟哦起来，末字拖长腔拖得奇长，殿以‘欧……！’衷气十足。只要是念过几本线装书的人就知道这该费多少时间精力，九莉替他觉得痛心。”九莉是《小团圆》里张爱玲自己的名字。

张爱玲的妈妈黄素琼也是一奇女子，她是旧时的名媛，人却非常西化开放。因受不了张志沂的堕落，撇下四岁的女儿和更小的儿子，更名黄逸梵，与张爱玲的姑姑张茅渊一同远赴欧洲，学习美术。几年后回国，与张志沂离婚，后来辗转生活于上海、香港、东南亚和欧洲，最后孤独一人客死英国。张爱玲从小母爱的缺失是她阴郁性格的重要因素，但从自传小说《小团圆》和照片集《对照记》中，并看不出张对母亲的怨恨，相反，她是那么闪躲却格外珍惜人生中几次短暂的与母亲的相处。

一次母亲替她梳头，“她替九莉把额前的头发梳成却尔斯王子的横云度岭式。直头发不持久，回到学校里早已塌下来了，她舍不得去碰它，由它在眼前披拂，微风一样轻柔。‘痴头怪脑的’，饭桌上一个同班生嗤笑着说。她这才笑着把头发掠上去。”母亲替小女儿梳头，这在我们看来再普通不过的事情，在张爱玲那里却显得弥足珍贵——简直像现在的追星族终于与偶像握手后，几天舍不得洗手一样——直到几十年后，她还能把这感触的小小细节，写进小说之中，印象之深可以想见。

“九莉现在画小人，画中唯一的成人永远像蕊秋（注：《小团圆》中母亲的名字），纤瘦、尖脸、铅笔画的八字眉，眼睛像地平线上的太阳，射出的光芒是睫毛。”这就是儿时的张爱玲对母亲的印象，仿佛神一样，脸上都是光芒，多么渴望，却又遥不可及。

战乱的缘故，张爱玲不能像她母亲期望的一样到英国上学，而只能到香港读大学。临走的时候，家人在码头送行，张爱玲登船后却再也没有回头。“……汽笛突然如雷贯耳，拉起回声来，一声‘嗡——’充满了空间。床下的地开始移动。她遗下的上海是一片废墟。”就是这样，张爱玲与童年少年就此挥别，离开废墟一般的上海，却离不开废墟一般的往事，这个渴望被爱的女人，从来就未能赢得幸福。

张爱玲在爱情上是失败的，如果从是否得到幸福和爱人的忠诚上来衡量。她不算美，还怪，尽管有才呢，少人爱她。当一个男人拜倒在她石榴裙下，口口声声说“你脸上有神的光”的时候，她的心，已然全部托付给了他。然而这又是怎样一个男子？除去汪伪的“汉奸”身份拖累她半生、重婚之外，他薄幸，滥情，甚至变态。他被通缉躲避在山区，张爱玲千难万险去看他，发现了他新的情妇。张把痛苦埋在心里，没多说一句话，默然返回上海。胡兰成竟然给她去信：“昨天巧玉（注：《小团圆》中胡兰成一个情妇的名字）睡了午觉之后来看我，脸上有衰老，我更爱她了。有一次夜里同睡，她醒来发现胸前的纽扣都解开了，说：‘能有五年在一起，就死也甘心了。’我的毛病是永远沾沾自喜，有点什么就要告诉你，但是我觉得她其实也非常好，你也要妒忌妒忌她才好。不过你真要是妒忌起来，我又吃不消了。”女人做到这个份上，她也只淡淡的说一句“又好气又好笑”。她的心里，埋了多少苦！偏她又是那么敏感细致的一个人。

说张爱玲细致敏感，你能从她一段段精当得让人叫绝的比喻中感受。《小团圆》的第九章很短，就写她去山区见胡兰成的路上，在一朋友家家族的戏台下看戏。这一章乍看上去有点偏离故事主题线索，但却又是非常精妙的，把她孤独又孤傲的心理写得丝丝入扣。文中九莉看着人家家里那些一个个朴素平凡的太太奶奶带着孩子在一旁说着家常，她感到了自己的突兀。她这样写到：“这些人都是数学上的一个点，只有地位，没有长度阔度。只有穿著臃肿的蓝布面大棉袍的九莉，她只有长度阔度厚度，没有地位。在这密点构成的虚线画面上，只有她这翠蓝的一大块，全是体积，狼抗的在一排排座位中间挤出去。”她是那么格格不入，她自己也感受得到；但她又是那么绚烂——翠蓝色是她最爱的颜色——那么孤芳自赏，那么鹤立鸡群。她渴望爱情，是那种纯粹的爱情，她又不愿把自己投身到世俗的生活中去，做一个像没有长度阔度的点的太太奶奶。

关于《小团圆》这个书名，开始一直疑惑，读到后来才释然。文中几次出现九莉心里所思忖胡兰成的期望：风声过后，又能过上正常的生活，三美团圆。“三美团圆”是旧小说里的常见的结尾，就和童话故事的结尾总是“王子和公主过上了幸福的生活”类似，不过在一夫多妻的体制下，中国旧文人更加期盼功成名就和“N美团聚”。在这里，这并不是张爱玲的心愿，只是一种戏谑和嘲讽，也暴露了她无奈和悲哀。张爱玲幼时生长在破败错乱的家庭，成年后也未能组建一个正常的幸福家庭，她的心里，一直对团圆充满期待。但是经历的数次和母亲、和姑姑、和爱人的团圆，最终又都一次次刺伤了她。

小小的团圆，像一枚水底的气泡，扶摇着缓缓升腾，终于到了水面，“啪——”的一声，破了。“以为你是因下雨不来”，轻轻的，找个借口，安慰自己吗？或是欺骗。只是这样，似乎伤不会那么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