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团圆《懂得的慈悲》

张的世界冷酷，薄情，人际关系纠缠而寡淡。与胡兰成笔下情意美好的清平世界正成对照。似乎张说“不过如此”，胡则常言“亦是好的”（此四字在本书中为张所笑）。而我之所以看完《今生今世之民国女子》《禅是一枝花》之后反觉胡兰成无趣，而看完张的一切文字，以《小团圆》收尾，更感触动，多半也是由于这两种目光的不同。

偶见朱天文刊于外滩画报的访谈，有提及本书读后感，竟是“很诧异，书中的一切人都变成了不好的”。本来朱天文是侯孝贤御用编剧，我虽不好他们那一流故作平淡的煽情，却也不曾鄙薄斯人。朱所感为“大扣大鸣，小扣小鸣”“求仁得仁，求恶得恶”。仁恶之间却全无求真意想。不免一叹：果然得胡兰成真传。

或许是着眼点的不同，我没能留意到张的笔下有讥讽怨恨过谁。也许让很多评者更受不了的，是这种甚少感情流露的细节揭露，那真冷至露骨。像是母亲对于韶华逝去的焦灼，爱人习惯性的自圆其说等，如同有一个无关九莉的悬浮者在斜上空俯视一般清醒。而九莉的悲喜与爱欲，沉迷和尴尬，亦清楚映在悬浮者眼里，因为她本身便是一清二楚的，仅仅是愿意将之高高悬起而已。这样的女子总是聪明到不会被骗，若她被吸引，必是允许他来吸引，若她沉溺，必是自甘放开悬浮的清醒。正如九莉喜欢下雨，因为可以想他是因为下雨不来。

格外的聪明总是一把双刃剑，剖开外界真相的同时刺伤自己。而她的天才，又从痛苦中剥离色彩与图案，将曾经跃动的情感化作静默和绚丽的画面。“无赖人”那样一个疏远多年的旧人，却在篇尾占有一场纯美的梦境，林中小屋，阳光，儿女欢闹，他来拉她的手。这一场不曾成真的梦，是对九莉的一生最大的补足。

跑题了，说回“懂得”。悬浮者的目光，是她“懂得”的部分。滚滚红尘，切肤感受都落在肉身。慈悲则是一种习惯，当一个人看人看事如照镜子一样清晰，他必然更能够理解和宽恕他人与自己。人活着已然渺小卑微，却更生出渺小的欲望和满足，只求填充自己的一生。这样的两人相见，还有什么值得执着的爱憎？张的悬浮者，似乎站的高了一点，红尘中的肉身又敏感的纤毫毕现，而它们互相都没有隐瞒和欺骗。

相比胡兰成的世界观（这二人相比实在有趣），这样的清醒冷酷实在失之凝涩。胡可以将所有大小经历都讲的圆滑精致、其心可鉴状，而一切描述，都是美好的、令人快乐的。字里行间是一名怡然飘然的浪荡才子，永远有数名女子作陪衬，三分笑意为妆容。总感到这人不认真，而且自以为已足够，其实很不通。行出来的事迹，可笑处颇多。可笑却不在于当时失态，而是本身难以堂皇解释，于是不解释也便罢了，却偏偏要累赘的做一套道理来自圆其说，似有自我注释癖。胡的世界温暖、和谐，充满情味，看来看去只是因为它围着他建造。若说他有慈悲，那慈悲也不过是薄情的同义词耳。

不懂而宽厚，难免经历幻灭和被欺骗，最容易被名为痴情、情深。不懂而利己，只要聪明足够，也还谋得几分风流与名利。懂得的慈悲，却是不得不拥抱真相，不得不宽容众生的无奈。冷酷亦好，凉薄也罢，无情之情不在于歌哭，只在那一向原谅的姿态，因为太明白，我们要的都只是这样卑微的欢乐而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