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寻羌《个体经验的卑微与丰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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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 2023-03-26 17:06:2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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前几天周末下午去三联书店,赶上《70年代》新书发布会,嘉宾有李陀、李零、徐冰三位,也没有怎么仔细听讲演与讨论,不过却记下了徐冰讲到的一件往事。

徐上世纪九十年代刚到美国时,曾和艾薇薇合住过一阵,有一天,艾薇薇从图书馆借回来一卷录影带,俩人一起看,这盘录影带的内容是Beuys在课堂上给学生讲现代艺术——徐、艾等人要去美国寻找的东西。然而,徐冰说,事实上,他后来所得到的东西,并不是那盘录影本身所给予的。那卷录影带带给他困惑:在那些学生在课堂里听Beuys讲现代艺术的时候,他自己在干什么?他想起来,当时,他在中国的农村劳动。于是,他接着想,究竟自己和那些学生相比,是少了些什么,还是多了些什么?

于是,后来西方媒体问起他说:“你来自那么保守的一个国家,怎么能做出如此现代的艺术?”徐冰说:“你们是Beuys交出来的,而我是***交出来的,Beuys比起***,那简直是小巫见大巫了。”

究竟少了什么多了什么呢?很明显,少了所谓的文化知识、艺术理论……然而多了的,却是实实在在的生命经验,是的,经验是不可复制的,可遇不可求。

我曾经和一个近八十岁的老人聊天,他生于上世纪30年代初,小学赶上侵华战争,初中赶上日本投降,国共内战,高三高考的时候,正是49年共党要进北平的时候,后来上了燕京大学,毕业留校,之后便伴随中国上世纪后半叶的风风雨雨,直到80年代末去国……

听他娓娓讲往事的时候,历史是另外一番面貌,比起课本上宏大叙事和官方基调来,个人历史活生生,即便场景对于时隔半个多世纪的人说是陌生的,然而喜怒哀乐却相通,而且很容易为人理解,回首往事,老人对于历史的荒诞,没有仇恨,有的却是更深沉的省思。

刚开始谈的时候,有时候他会用自己的经验给我一些忠告,我往往有自己的看法,还会辩论,然辩论后却感到自己的无力,因为,如果我没有办法充分理解并感知他的经验的话,又有什么理由去驳斥前辈的忠告?

那时我便想起电影《一一》,童年的洋洋因为不和变成植物人的婆婆讲话,而被妈妈批评,他说:“可是我真的不知道说什么,婆婆已经那么老了,我以为我要说什么,她都知道。”洋洋想要的和爸爸想给的不是一回事,洋洋又说:“爸爸,我看见的你看不见,你看见的我看不见,那我怎么知道你看见了什么?”这两句话,我印象太深刻。人人从生到死难道是一回事嘛?那怎么还是有那么多的冲突与互不理解呢?如果我们理解起个人来都如此困难,那我们还如何宣称说理解历史、社会与艺术?

由此,我又联想自己曾经的西北行,2004年夏天,我直接从北京飞到乌鲁木齐,然后从乌市沿北疆跑到南疆,最后回到乌市,做火车往敦煌,再到嘉峪关返京。

走之前,听说过很多惊心动魄的故事,不外那些动荡叛乱的事。就像文本和现实一样,这些东西任你在脑子里想,和你真去了体验,是不一样的。

北疆的风格更偏向中原一些,像乌市、库尔勒这样的城市,绝不逊于内地大中城市,但南疆的民族风情就完全不一样了,那对于一个长期生活在中原的人来说,完全是另一番模样,很新鲜也有些不适应,却没有任何排斥,因为接触到的维吾尔老乡都非常的憨厚淳朴,大家在一起根本不是一上来政治或者民族,都是日常生活吃穿住行的交流与沟通,没有那些被人贴上去的政治符号和民族标签。更多的是,人与人享受偶然相遇的那份喜悦。尤其是一路陪伴我们的司机师傅,他是哈萨克人,会好几门语言,一路上给我们很大的帮助,他的身上,那股实在的真诚劲儿是很多受了高等教育的人反倒没有的。

我的个体经验再次和政治叙事发生了矛盾,我承认,这只是我私人的经验,不足以有代表性,而政治问题是一个无比复杂的问题,是一个小我根本很难理解的,但是我只是想说的是,这些问题在一个普通的百姓那里或许根本是不存在的,在那里,每天一家人的吃喝拉撒睡才是真理是王道。

生活与经验总是实在琐碎的,其中的人们或许不识文字不通理论没有知识,他们的一切却在不断地被表述被描绘被分析被说明,然而,他们才是生活的主角,旁人无法取代。如果研究他者,不是为了找到自己,那么他者有什么意义?知识、结构、表述、理论……又有什么意义?

回到《寻羌》吧,我想我明白为什么会有这本书,作者要用书写抗拒遗忘与流失,很多他的朋友和他曾经留恋的羌藏村寨在大地震后都不复存在,去年的下半年,我曾经有过几次和王老师聊天的机会,那时候,川西羌族的种种则是绕不开的话题,我只是听他讲,插不上嘴,唯一的回应,就是好奇地问东问西。

除了那里人们的生存环境和生活方式外,“一截骂一截”和“毒药猫”的现象,是我印象最为深刻的,因为这类现象并不特殊,它们在不同的地方都以各种形式存在着。

纪念自然是写作的初衷,然而我相信老王还有一个深意,即对人文学术和学者本身的追问。作者的寻羌之旅开始于1994年,当时他已经拿到哈佛大学的博士学位,并得到中研院的终身聘职,但是首次进入内地来到四川,亲身经验却颠覆了他许多已有的理论知识,对于“早已熟悉充满拗口的学术词汇、艰涩的西方理论”的他来说,这一次的经历和震动让他明白,什么才是真正的反思性认知。

原打算一次严肃的“田野调查”,同行的田野探勘队员却是“一车老弱妇孺”,而“喝白酒、爬山、接受村寨与城镇羌族朋友的热情招待,与泥石流、山崩、破车、坏路斗争”便是十年来探勘活动的缩影。

原本打定主意要找到一个“与外隔绝,有经济生产、社会组织到宗教信仰皆自成体系的村落”做典范人类学的田野调查,在自认为找到了这样一个村子的时候,一觉醒来,头顶天花板却贴着一张台湾青春偶像林志颖的大幅海报,作者没有像有些人类学家那样有意忽略“土著”家中墙角边的可口可乐罐那样,而是如实地记下了这一切,并开始修正自己对人类学、对人文学术那些先入为主的观念。

正是在这平实而自觉的想法驱使下,出现在作者田野手记中的,是一个又一个鲜活的个体和生命经验,还有人生的无常、命运的坎坷。如果终究要回答的是“我是谁”这个问题,那么我们就没有理由忽略个人,空谈社会、世界、人类。因为,即便作者熟读过涂尔干《自杀论》,当真正面对一个自杀了的羌族百姓时,他却发现学术似乎离得很远,对于那些百姓来说,他们心中想的,不外乎一家人温饱,为儿子娶媳妇盖房子,将女儿嫁到条件更好的村子里去……

在川西地区的实地考察和羌族百姓的真实共处,作者积累了大量鲜活的材料,不乏有趣的瞬间,在《寻羌》一书中都有详细记录,而也只有从这个材料中提炼出来的分析,才是真正有意义的学术工作,那便是作者的另一本书《羌在汉藏之间》。

寻羌之旅最大的收获,是让作者明白,学术归根到底,需要摆脱价值偏见、学科偏见、主观偏见、世俗偏见等等现实因素时,还是要回头来解决现实的问题,正是知识与现实之间的这种二律背反,使得知识的修炼,实际上成为一种性命的修炼。

有回聊天时,王老师曾讲起布迪厄《区隔:趣味判断的社会批判》,强调说,学者一定要时时警醒自己要反省自身偏见,当时让我联想到佛教思想,当我说出这个想法时,王老师说,有时候学生找他在书上签名,除了写对方的名字和自己的名字外,他都不知道写什么好,于是经常就写“破法我二执”,我一听一愣,心想,这份自觉,也许正是他不断追求学问精进的最大动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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