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的封面上,印着赫拉巴尔饱经沧桑的脸,就神情来说是一张典型的作家的脸;就质地来说,也更是一个废纸打包工的脸。
汉嘉做了三十五年废纸打包工,也在人们恣意扔弃的废纸垃圾中偷得知识与智慧,不知不觉间,这个邋遢的、孤独的、与油腻血污的弃物为伍的老单身汉成了一个纯净的、深刻的、富足的“文化人”。他在每一个废纸包里藏一件珍贵的东西:他阅读的一本书、或者是枯萎的花朵、碎锡纸角;他要么为书铺一张小床,要么为废纸包穿一件“衣裳”——《夜巡》、《屠杀婴儿》又或者《格尔尼卡》。如此的装饰,使一个废纸包也带上无人所知的个性,印上仿佛徒劳的花押。
这个看似少场景、缺画面、无情节、乏人物的故事却有着多个场景令人内心战栗、刻骨铭心。我不知道赫拉巴尔是在哪一部分几乎落泪的,我的个人体验最强烈的在这里:汉嘉为舅舅的棺材里洒满如勋章般的小铁片,回到地下室他毁了耗子的城市,“今天,梵高的《向日葵》尽管金碧煌煌的圆盘和盘心光彩夺目,却只是增添我内心的悲剧感。***着活儿,装点耗子墓,不时跑出去,读着《天国论》,每次只读一句,含咳嗽糖似的含在嘴里,这样我工作的时候心里就注满了一种辽阔感,无边无涯,极为丰富,无尽的美从四面八方向我喷溅,上面有通风井口的一方小星空,脚下两个鼠族在首都布拉格的所有下水道和阴沟里激战,二十个包排列的整整齐齐,犹如一辆有二十节车厢的列车,正朝着升降梯驶去,每个包冲我的那面都点燃着一盏向日葵的明灯……仁慈的大自然创造了一种恐怖,在这种恐怖中一切安全感都已毁灭,它比痛苦更为强烈,在真理出现的时刻笼罩着你。”(P44-45)读罢此处,你还会觉得此书缺乏画面感吗?不,当然不!
全书每章都不分段,流水般的叙事,舒缓悠长。这是作家酝酿二十年之久的作品,三易其稿,只是为了寻找更合适的一种语言:散文的、口语的还是书面语呢?最终是后者。我以为,写作中的琢磨不仅在语言,也在结构。全书8章,从第5章舅舅死去开始,舒缓中多了波澜,第6章更是急转直下,在这一章他见到了传说中那个巨大的压力机,他顿然明白他的世界要进入一个新纪元;他也去最后一次拜访了老情人曼倩卡:她憎恶书,却成了人人描写的对象,她无意中成为了自己从为梦想过的人物:一位老艺术家为她塑一尊石像,那是一个天使。黑夜里,汉嘉感到石像的大翅膀带着往昔飞翔起来,却把他和一段故事远远抛在了后面。
我们知道,他不会再被见容于这个世界了。过去仅留的那个地下室也不会再属于他。在那个地下室里,他曾独自一人生活在稠密的思想之中,在无限与永恒之间凸显他的狂妄;却在地上的世界,喧嚣中倍感孤独,现实中祈求宽恕。汉嘉的优雅与美好自有方式,不过绝非真实世界中所共识的方式,因为对于这个世界,他是个被碾碎者:面对主任,他时刻记得自己无能所带来的沮丧;而很多次面对女人的曼妙芬芳又总是被排泄物所毁;即使他决意要在地下室尽享这份富足时,这一愿望也因巨型机的出现而粉碎——新的、巨大的、不可抗拒的一种力量呼啸着把这个人、这个人的生活方式、这个人的肉体和精神赖以存在的方式毫不留情地甩出历史之外。
本书承载了太多的意图、太多的哲思。他让一个垃圾处理工读《许佩里翁》、看《愚人颂》、说《试观其人》、品《道德的形而上学》、 谈《道德经》……。好心人不妨试着列举下小说所谈到的画作和书名,这一定是一个宏大的书单。这既使人产生反复阅读的欲望,也令人倍感疲乏。一种过度的沉重。汉嘉多次提起耶稣和老子,但是从境界上说,这本赫拉巴尔的最心仪之作,还仍然是耶稣式的,因为 “耶稣在不停地登山,而老子却早已高高站在山顶。”(P29)
汉嘉死了吗?一定死了,他必须死。也只有死才能让生者感到耻辱,让“强者”感到被弃绝,把高高在上的踩到脚下,令庸俗者倍感庸俗……
他在巨大的压板中静候那感受:人如橄榄,只有压碎了,才绽放精华……
在心中决绝的选择这个结局的时候,我的唇间咀嚼着书里常用的一句话:“天道不仁”,我们也不,真的!——这不是一个宣言,而是一个遗憾的判断。
本文由作者笔名:小小评论家 于 2023-03-26 16:57:38发表在本站,文章来源于网络,内容仅供娱乐参考,不能盲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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