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对戏剧没有正式的学习、研究过,谈不上有什么了解。但曹禺先生的《雷雨》是我接触的第一部戏剧,也是唯一用心体会、爱不释手的一部戏剧,因此还是有话可说的。在这里谈谈我的一些想法,尽管只是一个高中生(实在不敢自称本科生)的感性认识,仍然希望能够得到大家的共鸣。
正文如下:
《雷雨》的作者曹禺是男性;《雷雨》问世后的第一位伯乐巴金先生是男性;之后的第二、第三直至第n个伯乐,如郭沫若、周恩来等都是男性;漫步在复旦文图,关于《雷雨》的书少得可怜,仅有的几本剧评,其作者也都是男性……这样单调的情况看得我颇为别扭——难道《雷雨》就是一部男人写给男人看的书吗?在我看来,这部作品对于女性的意义更为重大而特别,因为书中的女性角色个性突出,塑造成功,非同期其他文学作品可以相比,其中尤以周蘩漪挑头,也就是我今天要重点描述的人物。
也许绝大多数人都会把周朴园当作《雷雨》的第一主角,但我想《雷雨》之所以是《雷雨》,《雷雨》之所以与众不同,其功臣绝不是周朴园。诚然,他是全书的始作俑者,他的过去是推动现时情节发展的“幕后黑手”,没有他当年那些折腾,就不会有《雷雨》的故事。但作为一个由封建家庭出身又经不完全蜕变而成为资本家的老爷,他实在算不得什么。像他老人家那类的人物形象在同期的文学作品中屡见不鲜。而他的妻子周蘩漪则不同,不论是那个年代还是现在,她都是无可替代的。
在我看来,《雷雨》的主要矛盾或者说主要线索是蘩漪和周萍的纠缠。人性就在这一系列场面中铺开在读者/观众眼前。
萍者,浮萍也;蘩者,水草也;漪者,涟漪也……人名自有玄机。蘩漪一门心思地认为“你是萍,我是水,相逢相爱不是罪”,无奈这浮萍掠过水面时万没有料到自己招引出来的并不仅仅是涟漪而已,波心荡漾的表面之下,深埋着一座火山。浮萍的抽身而退,水草的奋起直追,二者争斗不休,终于引爆了这女人满腔的爱恨,如她所言,“只热热地烧一次”,便将所有的冤家一并赶上绝路,殊途同归。
我想文学的初衷在于描写人性,阶级分析那一套观点见得太多太滥,不是我要在这里重复的东西。我素来厌恶那些一提到蘩漪便把她与什么资产阶级家的太太身份挂钩的评论。并非刻意逃避蘩漪的出身和阶级性,但我想除了这些,她最首先最基本是一个女人。在蘩漪和周萍的斗争中,周萍口口声声不离“冲弟弟的母亲”、“父亲的妻子”一类名分,蘩漪则不惜一针见血地说出“情妇”二字,尖锐地揭露现实。面对自己“曾经引诱过后来又不要了”的后母,周萍急于逃脱,随手扯来一块上书“必也正名乎”五个大字的遮羞布,企图吓退蘩漪,令她在世俗枷锁面前退却。而蘩漪的良心则不是这么想的,她眼中的周萍不是自己丈夫前妻的儿子,而是自己曾经拥有又失去了的救星,她和他是单纯的女人和男人,非关母子。
经常有人津津乐道于蘩漪与四凤关系几何,仿佛有“情敌”二字链接的两个女人必然是如何的针锋相对,打她个鸡飞狗跳,不亦乐乎。但我所看到的蘩漪是不屑与四凤较劲的:一方面,她是主,她是仆,太太跟奴才打架,就像《红楼梦》中金桂整香菱斗宝蟾一般的行径,傲如蘩漪,何以至于;另一方面,也是更重要的,尽管蘩漪有着入骨的等级观念(从她面对周冲坦陈爱上四凤并向她“求婚”遭到“拒绝”时的态度以及她在周萍面前批评四凤的出身时的语言显然可以发现),但这并非她轻视四凤的根本,她瞧不起四凤更多地由于“自恃受过良好的教育”,而四凤太“粗”。对于一切受过良好教育的女人而言,傲气是难免的,尤其是在那个女性无权普遍接受教育的年代。她以自身的资本为傲,这本是很正常也无须夸大的,但偏偏遭到了压抑——对周朴园来说,他要的是一个规矩顺从的太太,蘩漪的个性太过尖锐,她的行事,她的言语,她的表情……都令这位老爷浑身不爽,既然驾驭不了,他便拿出武则天驯马那一套来管制着她,果然奏效,将她折磨得如同死人;对周冲来说,他这个傻孩子适合的是一个温柔善良,具有旧社会统治阶级女性一切优良品质的好妈妈,蘩漪的聪明对他无用,他需要的是个有德性,能爱抚宽慰他的母亲,暴烈如蘩漪,周冲要的“暖”和“柔”本就不是她所擅长表现的,再加上处于最疯狂最极端的心境,怕是连一个微笑都装不出来,母性在爱情和生活的折磨面前退居二线,直到真相在结尾惊现时才终于缓过劲儿来,与此俱来的悔恨却为时已晚;对于周萍而言,他必然曾经被她的过人之处所吸引,这一点他自己即使是在事过境迁后也不得不承认——“你是我见过最聪明,最能了解人的女子”——这不是他为讨好蘩漪放他一马而不得不说的谄言,而是真实的想法,试想倘若蘩漪是个粗鄙无文的女子,又怎么能够在后母的身份下“见着我就跟我发生关系”(周萍对鲁大海的自述)呢?她必有深得萍心之处,才能这么快就打入“鬼屋”内部。但适得其反的是,她的优点在被周萍抛弃后变成了缺点——作为周朴园的儿子,周萍“适合”的该是一个像侍萍那样在遭到遗弃后默默离开的“贤惠”的劳动妇女,一个不去追究,懂得“适度”,及时退场的隐忍的女性,倘若蘩漪是在未嫁之时遭遇周萍,或许她还有可能到此为止,毕竟她是“从不肯这样低声下气对人说话”的,作为一个小姐,不管遭受过什么,她还有未来,还有婚姻和家庭可以期待;但周萍遇到的蘩漪偏偏就与他所能够应付的类型大相径庭——这是一个被活活闷在棺材里的女人,表面冷得像冰,心里却熊熊着烧不尽的野火,周萍“突然从家乡出来”,如同一阵春风为她带来了希望,于是这野火肆虐起来,以为遇到了救星,当然不能放手—— “我已经预备好了棺材,安安静静地等死,一个人偏把我救活了又不理我,撇得我枯死,慢慢地渴死。,让你说,我该怎么办?”面对蘩漪尖刻的诘问,周萍有什么好说?与四凤相比,蘩漪的才气和素质更加显得冤枉——一个年轻鲜活的姑娘,一个淳朴憨厚的丫头,外表并未强到哪里,内涵更不足以跟蘩漪相比,却偏偏凭着一股子“粗”劲对了周萍的胃口:他厌恶蘩漪的“过分忧郁”而被四凤的“活”吸引,他恨蘩漪的“经过教育陶冶”而需要四凤的“粗”……就这样,蘩漪的优势变成了劣势,她怎能心平气和地面对现实?
综上所述,蘩漪既不是一个合格的太太,也不是一个合格的母亲,更不是一个合格的“后母”,甚至不是个让男人省心的情妇。一个女人所有可能扮演的种种角色她都没能胜任,为什么她还能如利刃般在读者/观众的心上留下深刻的划痕?这就在于她是一个真实的女人,她要的、她爱的、她恨的都呐喊出来,她的压抑和爆发都是真实的,她敢于直指现实,敢于痛斥作孽的冤家,敢于***裸地剖白自己,也不惜割伤对方。
感谢曹禺先生,他给出一个这样真实的女人形象,带给读者/观众尤其是女性的思考。蘩漪是普遍存在的,每个女人都有可能经历她走过的路;蘩漪又是罕见的,不是每个女人都有她的勇气、她的口才、她的疯狂,也不是每个女人都会置身于那样的干渴、那样的压制、那样的绝望,也就更不会都走上和她一样的下场。正如曹禺先生自述“蘩漪的吸引人之处,正在于她的‘不可爱’之处”——确实,你不能苛求一个被生闷在棺材中的女人气度雍容举重若轻处之泰然,“爱与恨烧尽了女人一切的姿态”,但你大可以从这女人的好一番折腾中读出人性——不只是她自己的,还有她身边的人:周朴园对她的不满、周萍对她的恐惧和怨恨、周冲对她的稚爱和不解、四凤对她的畏惧、还有侍萍、鲁贵……蘩漪是一面镜子,她的光芒能够折射出别人的样子,一切的虚伪在她的苛求真相和不惜撕破表象的勇气面前无所遁形。这就是蘩漪,我爱的蘩漪,一个真实尖锐的女人。她成就了《雷雨》,一部真实深刻的戏剧,一部无愧于人物塑造的文学巨著,一部写满了人性的成功作品。
(注:本文是2002年底大一第一学期期末时写的“论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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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文由作者笔名:小小评论家 于 2023-03-26 16:52:42发表在本站,文章来源于网络,内容仅供娱乐参考,不能盲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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