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一个日色暧昧的午后,空中漂浮着细菌,尘埃与华靡的表象。少年骑车驰过月季盛开的院落,夏天躁热的风。我翻开《城堡》,于是,窗外兀自下起了凄厉而苦涩的雨。在昏昧而不清洁的空气中,巨兽一般的城堡投射的阴霾足以遮蔽所有曾经照亮我们栖居灵魂的星辰。摄影家奈奇维有一句名言:“如果我让人们震慑了,如果我能毁灭他们的生活,那么我就完成了我的任务。”
卡夫卡摧毁了我。暗夜深处的火光,从此幻灭。
1904年1月27日卡夫卡致信友人波拉克:“我们所需要的书必须能使我们读到时如同经历一场极大的不幸:使我们感到比自己死了最心爱的人还要痛苦;使我们如身临自杀边缘,感到因迷失在远离人烟的森林中而彷徨——它是一把能劈开我们心中冰封的大海的斧子。”
城堡是一头匍匐在暗处的巨兽,窥视与恐惧蚕食着小说内外每个人的灵魂。
在你所不应相信的世界里,城堡常年居住着美貌的公主,城堡外的荆棘林中总是有英俊果敢的王子在霹雳中与化身为恶龙的巫师鏖战。在你所不应相信的世界里,城堡古朴静谧,充盈着古钢琴生涩的音符和中世纪壁画上温婉的神情。所见与想象,是城堡无可逃的虚妄。
原初,城堡的出现带有某种宿命的意味。它以“无形”存在,然而我们拥有上帝的视角,足以洞察雾霭中潜伏的怪兽将会以其无所标量的威慑主宰了K的命运。
*K抵达的时候,夜已深了。村子被厚厚的积雪覆盖着。城堡山笼罩在雾霭和夜色中毫无踪影,也没有一丝灯光显示出巨大城堡的存在。K久久站立在由大路通向村子的木桥上,仰视着似乎虚无飘渺的空间。
K携带着来自外部世界的“土地测量员”的任命孤身侵入城堡的村庄时,遭到的是村民苛刻的逼问和质疑。而城堡此时暗伏在远处,于人们神经质的窃窃私语中缄默。
城堡并不是一个孤立的个体,假使这是一个绝对权威的化身,那么孤立的权威所能给予人们的压迫感将远不及一个权威群可能施加的所有压力:
*城堡是一个庞大的建筑群,如果不知道这是城堡,就会以为是一个市镇呢…一群群乌鸦正绕着尖塔飞翔。
绕尖塔而飞的乌鸦让人想起希区柯克的惊悚电影《群鸟》,黑色的羽翅,萧索、空莽莽的天色。此时我伏案涂抹的片刻,窗外是寂寥而不明朗的暮色,眩晕和窒息。小说开头卡夫卡曾以观察者的身份对城堡作正面描述,词句令人心惊:
*它是一座单调的圆形建筑,有一部分优雅地爬满了常春藤,一扇扇小窗子在阳光下闪闪发光,这有点儿疯狂的模样……上面得雉堞参差不齐,断断续续,支离破碎,仿佛是一只孩童的手胆战心惊或马马虎虎地在蔚蓝的天空里画出来的。
难以想象,这样的比喻和表述是怎样把缠绕着的支离破碎的忧伤和逼仄做到极致的展现。
*K突然想起了自己的故乡小镇,他不见得比这座所谓的城堡差。家乡那座尖塔巍然矗立,线条挺拔,大屋顶,铺着红瓦,那是一座人间的建筑——我们还能造出什么别的来呢?——但是比那些低矮的房屋有更崇高的目的,比灰暗的日常生活表现得更加明朗。
《城堡》中于暗处涌动着卡夫卡的乡愁。他的心头不断浮现出故乡的情境,对故乡的追忆:空旷寂静的广场,阳光。带着一种淡淡的乡愁吟唱离别的诗,一个外表冷酷桀骜的写者内心温厚怯弱,他难掩心中的哀矜。异乡人永远无法溶解那种深埋的眷恋。他们往往选择的是自我放逐。在荒诞的情境中,卡夫卡施展着他制造孤独的绝技:
*这个地方连空气的成分都和他故乡的空气不一样,一个人会因为陌生而透不过气来,可是在这种陌生的荒谬的诱惑下确又只能继续向前走,越陷越深。
*这个村子长的没有尽头,这也使他感到惊异,老是一座座小房子、结冰的玻璃窗、白雪、阒无一人——
没有尽头的空白,单调重复着的“人”的痕迹——然而实际上这看似温热的痕迹却始终被玻璃隔绝,玻璃本是透明晶亮的,可以和外界达成交流,但它结冰了,从此蒙上了肃杀的冰天雪地、了无人烟。如果你在一个晦暗的雨夜阅读这些文字,字符间咝咝地仿佛在索要你残余的所有温度,但你不能够。
k与弗丽达之间无望的悲剧性的爱情:
*以前你毫无希望,现在你却以为通过我找到了一个能使你确实、立即、甚至以优势向克拉姆进逼的可靠手段…掌握了一件抵押品,克拉姆只有用最高的代价才能赎回。和克拉姆就这个代价进行谈判,这是你唯一的奋斗目标。
*你对我除了物品主人的感情外没有其他感情了。
*一旦你最终认识到你寄托在克拉姆身上的希望落空了,我的幸福,一种靠不住的然而非常真实的幸福,也就结束了。
对爱情的绝望诱发深沉的痛楚。弗丽达借酒吧老板娘之口说出了掩藏在所有美好面容下的真相。爱情真的值得相信吗?值得吗?
个人力量软弱无力而世界强大无可抵挡:我们的每次尝试、努力被注定换来失望和恐惧。卡夫卡将心中的消极情绪推到某个极致,是对外界压力决绝的反抗。
*世界上的阻力是巨大的,目标越高,阻力也越大。
*K知道并没有真正的强制,他也不怕这种强制,在这儿就更不怕了,可是使人气馁的环境的威力,习惯于失望的威力,每时每刻觉察不到的影响的威力,这些倒使他害怕,但是他必须敢于同这种危险作斗争。
人生的荒谬和意义的空白:无论是荒唐可笑的混乱还是秩序井然的规则,都是命运操纵我们的筹码。而我们始终被深深地掩埋在假象和对假象的探索中,并且乐此不疲。我们是被蒙蔽的命运的走卒而已。哪怕是对一个官员某时刻印象的评判也都是被各种因素支配的被动行为。对这些行为根源的嘲讽其实出自卡夫卡之口。这里他并不仅仅是故事的讲述者,转而成为了面对小说外的人们进行某种“洞察思想”的启蒙者。
*这一切差异当然不是变戏法的结果…这取决于观察者当时的心情、激动程度,取决于他们见到克拉姆时所抱的希望或失望的种种不同的程度。
*她像有些女人一样面貌永远不老,似乎不会变老,但是实际上几乎也从来没有年轻过。
卡夫卡展现给我们的异化世界中,人与权威之间存在极深的隔阂而又不可逃地从属于它。谄媚权威成为理所应当,但谄媚本身是虚妄的,因为权威凌驾之上的世界无希望可言。这是一个饱尝孤独的异乡人离乡索居的自白。苦涩,压抑和对荒谬的进发、本能的抗拒。于是他在内心滋生了自毁的欲望。就像《不能承受的生命之轻》中特蕾莎的“发晕”:“这就是发晕,一种让人头晕眼花的感觉,一种无法遏止的坠落的欲望。我可以说发晕是沉醉于自身的软弱之中。意识到自己的软弱,却并不去抗争,反而自暴自弃。人一旦迷醉于自身的软弱,便会一味软弱下去,会在众人的目光下倒在街头,倒在地上,倒在比地面更低的地方。” 而自毁正是源于对生活的绝望。
*忘记黑夜已经来临,忘记又是早晨。
*我们只看到事情的结果,她却知道事情的起因,我们寄希望于某种小的手段,她却知道一切都已经决定了,我们得低声细语,她却只能一言不发,她面对事实,正视事实,继续生活,忍受这种生活,那是如此,现在还是如此。
《城堡》在一个看似荒诞的故事架构中加入了理性剖析和对白。人物之间的对话高度地清晰而具有逻辑推理,他们赋予自己行为以足够理智的理由,或者在辩驳他人时一针见血刺中要害。这种准确、残忍的对各种荒谬的解释成为人物大篇幅的讲演,他们像哲学家一样思考,像社会学家一样精辟地分析,得出精准地可怕的结论,将我们内心从不愿披露的阴暗昭然于众。我们因此而万分惊恐,阅读体验变得刺激,寒冷,使人战栗。
外乡人k侵入陈旧没有生机可言的村庄立即成为了被观察被怀疑的对象。人们没有别的生活的目标和重心,有的只是对“城堡“绝对的服从和恐惧。卡夫卡没有给出我们他们恐惧的原因,而这种无理由的恐惧正是最能击中我们的暗流。
对权威的绝对崇拜和迷信:它使村里的人们哪怕在遭到劫难,甚至其劫难的施加者正是权威本身时,仍然坚持自己被加害的地位而为权威辩护。思之令人毛骨悚然。
*K有一个办法对付她的高傲,便施展了出来;他问:“你去过城堡吗?”
*你们这儿的人生来就敬畏官府,在你们的一生中,这种敬畏会以各种各样的方式从各个方面继续灌输给你们,你们自己又尽可能地推波助澜。不过其实我并不反对这样做;如果官府好的话,为什么就不该敬畏它呢?
人们彼此之间横亘着彻底的不信任:人与群体的沟通,人与人的交流是难以实现的。这使坦诚相待成为空谈。这永远是难以修补的沟通的裂缝。
*看来城堡暂时还没有介入。你刚才讲的只是众人疑心生暗鬼,对他人幸灾乐祸,靠不住的友情,这种事情哪儿都有……
*他想到克拉姆高不可攀,想到他那无法攻克的住宅,想到他的沉默,也许只有k还从来没有听到过的呼喊才能打破这种沉默,想到他那永远也不能证明、永远不能否认的傲视一切的目光,想到他在上面按照不可理解的法则兜圈子,k在下面无法破坏它,只在一瞬间才能看到它——这一切都是克拉姆和鹰的共同之处。
公众舆论对周遭的巨大冲击。以巴纳巴斯家为例:个人命运是不能为自我掌控的,一个家庭的正常生活会在毫无征兆中在各种作茧自缚的道德规范中覆灭。然而舆论对不公始终是冷漠的,个人价值对于权威是无足轻重的。它从不为任何个体或者与之相关的小组织负责。卡夫卡是在呐喊对个人的关怀吗?!
*他们让k爱上哪儿去就上哪儿去,当然只限于村子以内,就这样纵容他,消耗他的精力,完全排除任何斗争,把他放到非官方的、完全不明不白的、异样的生活中去。
*他成年累月胆战心惊地等待审查结果,从第一天起,方方面面的人都会惊奇地问他怎么敢做出这种毫无希望的事,但是他仍旧抱有希望,否则他怎么能活下去呢;可是过了多少年,也许已白发苍苍、年事已高,他才知道自己没有被录取,才知道一切都已付诸东流,他虚度了这一生。
人处于这样恶劣的社会环境中尝试追求,企及某个目标,他们培养努力的愿望。但是现实残忍地拒绝和解。
*他不能阻止红日东升,可是不幸却能推迟它,妨碍它。
*你遇到障碍,产生怀疑失望,但是这仅仅意味着一切都得靠你自己努力,你自己必须为每一件小事奋斗, *我们背叛了阿玛丽亚…我们不能这样生活下去,没有丝毫希望,我们就不能活,于是我们开始各用各的方式去请求或缠磨城堡宽恕我们。虽然我们知道我们没有能力补救。
对迷宫一般复杂、腐朽臃肿的官僚设置以及对冗官卡夫卡无情地给予讽刺和抨击:
*城堡在这一方面办事拖拖拉拉,而且最糟的是你永远不知道拖拉的原因是什么;可能这件事情正在办理之中,但也可能根本还没有着手办理。官方的决定好比大姑娘——羞羞答答。
*K还从来没有见过什么地方像此地这样公务和生活如此紧密地交织在一起,结合得如此紧密,有时可能使人觉得公务和生活已经错位。
社会性和个人本能的异类倾向之间的矛盾:这种矛盾始终困扰着k,他是倾向于与权威和解的,但权威的不信任和怠慢使他厌烦失望从而引发了他相对被动的反抗。他想成为异类,进而成为瞩目的中心,得到关注,但是与权威之间矛盾的激化会更彻底地摧毁他。K的行为动机被分裂。
* k自己决不会做到,也决不敢去做,而且当局方面也不会同意的,那就是他从一开始便不耍什么花招,公开地,在可能的范围之内和当局面面相对。但是这是一件很糟糕的礼物…但是它也使k几乎毫无自卫能力,至少使他在斗争中处于不利地位。
人不堪的脆弱:脆弱是人最美的特质。它并不像有评论家指摘的那样,脆弱是对病态美的推崇和生命力的漠视。相反,它撇清了虚伪和浮夸。与彪悍相比,似乎脆弱更具有摄人心魄的真实感。
*你渴望着某个地方半明半暗的东西,可怜的孩子,在这种时候,只要有合适的人进入你的实现,你就会迷上他们,受到蒙蔽,其实那只是一时的东西,是鬼怪,是往日的回忆,是实际上已经过去和正在日益消逝的昔日的生活——而你以为这些仍然是你现在的实际生活。
现在是五月的某个闷热的深夜。我终于即将合上《城堡》,完成这一段晦暗不明的呓语。人的生活可能时常被焦灼所侵淫,就像此刻我在寂静中仍然感觉到难以平息的不安和低落。也许这一刻全情的投入会被下一刻无心的散漫冲淡,也许我会花上很久才能走出《城堡》在心底投射的阴影。也许我们心中本应该深藏一片草原以抚平心中的堑壕,碉堡和巨炮。也许陌生而熟知的一切,无所期待无所依附的现实仍然正在上演并轮回。
但,在这样一种被否定和再确认所笼罩的气场中写作正是与真相诗意的邂逅。
本文由作者笔名:小小评论家 于 2023-03-26 16:46:13发表在本站,文章来源于网络,内容仅供娱乐参考,不能盲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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