魏正始元年(公元240年),曹爽、司马懿受命辅政,两人开始你死我活的十年斗争。竹林七贤中三个最主要的人阮籍、嵇康、山涛,有着完全不同的举动,也决定了他们日后的命运。
阮籍本有济世之志,少年得名,太尉蒋济征召,勉强就职,随后就借口生病而归,后任尚书郎,又以病去职,曹爽辅政,召为参军,再度借口生病谢绝。
在中国的官场,身体状况是一个古老的借口,几乎同时,司马懿就是借口生病骗过了曹爽,在一年多后发动了高平陵之变,诛灭曹爽,当时人们钦服阮籍的见识。这个习俗一直延续到民国,军阀们下野的两大理由,就是身体和出国考察,这也是一种对政治失败者的宽容。其源流本末待考。
高平陵之变前两年,也就是司马懿刚刚开始称病,山涛还在当小小的河南从事,某天晚上突然悟出了其中的诡异,起来踢同宿的石鉴:“什么时候了,你还在睡觉?知道太傅称病是什么意思?”石鉴说:“宰相三次不上朝,下诏书让他回家,你担心什么呀?”山涛说:“咄!石生无事马蹄间邪!”希望你石鉴能在马蹄乱踏的混乱时局里保全性命吧,扔下符信就离去了,虽没有范蠡五湖的从容,识度之间不相上下。
相比山涛的政治觉悟,阮籍没有这么明晰的见解,不过阮籍能够把握大局,高平陵事变一结束,他就应征司马懿从事中郎,之后也先后任司马师和司马昭的从事中郎,政治上旗帜鲜明的站到了司马氏的一边,这恐怕也是司马昭屡次维护阮籍的原因之一。后来群臣劝进司马昭九锡,也是由阮籍宿醉中所作。阮籍的父亲阮瑀,曹洪征为掌书记,也曾以病不应,后来为曹操征辟,“投杖而起”,把拐杖一丢就去应征,阮籍虽然幼年丧父,这招数却不曾失传。
当阮籍称病,山涛投传之际,嵇康取了曹操的曾孙女长乐亭主为妻,也许长乐亭主的美丽、智慧吸引了嵇康,也许爱情使人无法自拔,史书没有可靠的记载,只能留作疑案。
中国是讲究出身的,娶了曹氏宗亲,嵇康的脑壳上就贴了大大的“曹派”标签。同是七贤的山涛,他的从祖姑是司马懿的岳母,山涛也就自然而然为司马氏而用。
嵇康很有些自知之明,在《与山巨源绝交书》中,他提出自己不堪胜任吏部郎的九条理由:其中七条是不愿意酬应往来一切俗务喧嚣等,如果只有这些,嵇康大约还能学习庄子的那只神龟“曳尾涂中”,隐于山林,做一个孙登这样的隐士。
然而还有最主要的两点才是惹祸的根本:一是常常非难商汤、周武、周公、孔子这些圣人,为礼教所不容;二是嫉恶如仇,放肆直言。据说司马昭听说之后很不高兴,后果很严重。
《管蔡论》就是其中的例子。
嵇康身为曹氏宗亲,才学出众,又不愿入朝为官,引来猜忌也是理所当然的。当时王凌、毌丘俭、诸葛诞先后发动了三次寿春叛乱,要推翻司马氏对曹魏政权的实际控制,恢复曹魏的正统,与春秋时期管、蔡起兵反对周公摄政确有可比之处。
嵇康在《管蔡论》里面认为管、蔡“抗言率众,欲除国患;翼存天子,甘心毁旦”,一句话,“清君侧”有理,等于为寿春三叛背书,自然为司马氏所不容。
机会来了,吕安的哥哥吕巽图谋弟媳漂亮,将其灌醉***,吕安本欲告发,被嵇康劝阻,没想到吕巽反诬告吕安事母不孝,入狱,嵇康为之辩护,也被收押。
这时候钟会出现了。钟会是司马氏的宠臣,很佩服嵇康。曾经写过一本《四本论》,写完后很想让嵇康一见,又怕嵇康质疑问难,揣着怀里不敢拿出来,走到门外远远地掷进去,便转身急急忙忙跑了。后来又邀请当时贤俊之士一起去寻访嵇康。碰上嵇康在大树下打铁,号称《庄子》古今第一注的向秀打下手拉风箱。嵇康旁若无人,继续扬槌不停,过了好一会儿也不说一句话。钟会要走,嵇康才问“何所闻而来?何所见而去?”钟会回答:“闻所闻而来,见所见而去。”从此怀恨在心。
这时候就乘机和司马昭说:“嵇康,卧龙也,不能让他飞腾而起。您天下无忧,但要顾虑嵇康这个人。”又进谗言说:“嵇康想帮助毌丘俭造反,幸而山涛没有听从。”
有能力而不居其位,是非常危险的事。孟尝君受到齐湣王的猜忌,不得不三番五次的出逃、养老。魏公子晚年为了避免同父异母的哥哥魏安釐王的猜忌,称病不朝,常常通宵达旦欢饮烈酒,又多近女色,沉迷于酒色之间,如此四岁而亡。上位者在意的,不是你有没那份心,而是你有没那份资格。
东晋王敦造反入京,问王导:“周顗可以做三公吗?”王导不吭声,王敦又问:“可以做尚书令、仆射吗?” 王导不吭声,王敦说:“这样,只能杀了他罢”王导依然默不作声,于是周顗遇害。
宋太祖贵为天子,而不能安枕而眠的原因,并不是担忧石守信、高怀德、王审琦们会不会叛乱,而是害怕“一旦有以黄袍加汝之身,虽欲不为,其可得乎?”石守信们不会主动的叛乱,但其他人,特别是他们的下属把黄袍加在他们身上时,他们也不可能推托。
值得注意的是,钟会并不是诬告,《管蔡论》里我们已经明显的看到嵇康对毌丘俭们的同情和支持,之所以后来大家认为是诬告,完全是因为中国的道德精神:掌握道德旗帜的人一切都是对的,和他作对的人一切都是错的。
钟会又提出了一个理论:“从前齐国杀华士,鲁国诛少正卯,是因为他们祸乱时政危害名教,所以圣贤杀了他们。嵇康、吕安等人言论放荡,诋毁经典,做帝王的实在不应该容忍他们。应该乘这件事把它们除掉,以淳厚风俗。”
这个理论包括两层意思。第一层是杀人的正当性,包括太公望诛华士,孔子诛少正卯两个经典案例,圣人都这样干了,我们更应该干。
所以嵇康之死,不在于吕安事件,而在于他的政治言论和当道者严重不符,居然还不肯收声自保。
第二层意思,是“莫须有”,并不一定要有真实的罪名,只要符合礼教的要求,找个借口就可以杀了。
钟会的理论基础,就是目的正确性带来行为的正确性,以前太公望、孔子都这样干了,但总是有冠冕堂皇的包装,而钟会是第一次明白的私下说了出来,被记入史册,所以,虽然给大家看的,是更冠冕堂皇的包装,但钟会挨骂还挨了一千多年,而孔子一直有人为他辩解,这就是政治的现实,有可以做不可以说的,有可以说不可以做的。
临刑东市,嵇康神色不变,索琴弹奏一曲《广陵散》,说:“袁孝尼曾经想学这支曲子,我不肯传给他,《广陵散》从今以后要失传了!”
“华亭鹤唳讵可闻,上蔡苍鹰何足道。”陆机、李斯临刑悔入仕途,舍不得人生之美好,感叹听华亭鹤鸣、牵黄犬臂苍鹰出上蔡门逐狡兔而不得,难免输了身段。只有一千四百年后,金圣叹似之。
当时,三千名太学生上书,请求拜嵇康为师。
从司马昭的角度看,请愿的人越多,说明嵇康的政治影响力越大,就越是证实了钟会的理论,也就越不能容忍。因此,嵇康就不得不死了。
司马昭随即也后悔了,真的悔了吗?还是一种姿态?
PS:世说还是以徐震堮、余嘉锡两版为上,前者浅近,后者精深。
本文由作者笔名:小小评论家 于 2023-03-26 16:43:22发表在本站,文章来源于网络,内容仅供娱乐参考,不能盲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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