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战争与和平(全四册)《安德烈之死,兼扯一点托氏与陀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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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 2023-03-26 16:41:3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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让我萌生动笔之念的原因在于,在看了网络上本就不多且质量高的更加屈指可数的几篇托评之后,我有点失望也有点意料之中地发现,只有一篇提到了安德烈之死。失望是因为这是《战争与和平》里对我而言真正重要的情节,毫不夸张地说它在我13岁那年影响了我的人生观,一直到现在。意料之中是因为我始终觉得这个情节放在《战争与和平》里是有点违和的,我对它有一种理解,这种理解直接导致了我对整部书的极度推崇和顶礼膜拜,同时我简直不敢相信这种理解真的是托氏在这个情节中要表达的本意——在我看来它和托氏在整部书中宣扬的东西太过背道而驰了。

说到这里,我不得不暂时把话题转到托氏和陀氏。在我看的那有限几篇托评中,有相当一部分提到了此二者的对比,这些对比中有一些与我本人的想法也是一致的。然而我不得不承认,对这两个人我并不具备发言权。《复活》是我上小学的时候带着无动于衷的态度看完的,至今没有第二遍;《安娜·卡列尼娜》坦白地讲完全无法忍受。陀氏方面迄今我看过的只有三分之二《卡拉马佐夫兄弟》。如此我的讨论只能基于《战争与和平》和《卡拉马佐夫兄弟》,不能叫“兼谈”只能叫“兼扯”。

拜读过的专业评论中从多个角度剖析了托与陀的对立,而我最直观感受到的首先是如下这个简单浅显的对立:《卡拉马佐夫兄弟》讲一些庸常的情节,从中发一些神秘的、惊人的、可畏的议论(参加米卡谈论他生命中的两个女人),看了之后会醍醐灌顶,诧异于自己居然从未按这个角度思考过生活;《战争与和平》讲一些壮大崇高的情节,发一些枯燥沉闷而极其朴素的议论,一切壮大崇高最终的归宿都是“不过那么回事儿”——你赞同“那么回事儿”了,托尔斯泰的目的也就达到了。喜欢自我拷问的、心灵之光极其向内照射的知识分子大概会更认同《卡拉马佐夫兄弟》,一般人(如果他有耐心读下去的话)会更认同《战争与和平》(谁真的相信现实中有很多米卡、很多伊凡?但大家应该都同意现实中有很多娜塔莎)。

另一重经常被讨论的议题是二者的宗教观。梅列日科夫斯基似乎认为托氏没有宗教性,只有物质性。根据我早年对《复活》残留下来的一点印象,托氏同样也有宗教性,只不过是一种朴素的宗教性,他不试图真正讨论神学领域的东西,只想说明一个好人按照基督的教诲生活可以得到幸福。这种简化了的宗教性,某种角度上看似乎已经和神不太相关,成了和道德伦理一个位面的东西——和第一重简单浅显的对立的交集在此出现了:托氏思想其实是非常简单且恰恰是追求简单的,他的理想人生模板是少思考玄学,当个好人,去爱,去过最简单凡俗的不妨害他人的生活,也即懂得生活就是“那么回事儿”并坦然地接受这一点。

在《战争与和平》里,“那么回事儿”才是核心的证据无处不在。前期剧情中,安德烈的“土伦”和彼埃尔的共济会都为此而存在,后期剧情中的“尾声”更是集大成者。托评大多津津乐道于娜塔莎变黄脸婆,其实远不止于此:尼古拉为了财产娶了玛丽而非桑尼娅,尼古拉和彼埃尔政见对立,尼古拉和安德烈的儿子小尼古拉不对盘……非常琐碎和不崇高,但不得不承认非常现实。然而只要认真读过此书的人都不能回避一个矛盾:托氏偏偏安排主要人物中的一位远离了他一直试图灌输的“那么回事儿”,这个人就是安德烈。

我说的远离便是指安德烈的死。看看他的心理历程:爱是生命,爱是上帝,爱拦住死。但是之后“死”进来了,他死了,他便醒了。安德烈最终还是否定了生。生是梦幻,死才是觉醒。生是较低的东西,死才是较高的东西。死前的顿悟升华本身并不稀罕,对此大做文章的大有人在;稀罕的是安德烈的觉醒基本和爱没关了。这个转折十分突兀,当娜塔莎回到重伤的安德烈身边时,安德烈这个高傲、冷漠、理想主义和愤世嫉俗的人物终于艰难地领悟到了托尔斯泰式的朴实的爱,前一刻他还认为自己将会在爱中平静地死去,回归爱的本源,死亡进门之后,他立时用厌倦、疏远、带敌意的目光注视着那些他刚刚学会如何去爱的人了。

这便是我感佩和难以置信的地方。如果安德烈自始至终都是同样的“反立场”,那么这种安排还算不上蹊跷。问题在于他用了如此波折和磨难的一生向托氏人生观靠拢,却在临终时突然以最最冷酷无情的态度背弃了托氏人生观。最初我以为这是一个空前绝后的个案,非常虚无,它提供的终极的答案不是爱、不是什么灵魂上的有延续性的东西,而是与生及其相关的一切极端相反、非死亡和绝对终结状态便不足以领悟的东西。后来我又有一点动摇,因为我注意到玛丽和娜塔莎是如何在垂死的安德烈头上发现了至高的存在并向其祈祷,安德烈死后她们又如何为这个死亡的庄严而哭——这些看起来又并不那么虚无了。如今我的观点仍然倾向虚无,玛丽和娜塔莎或许只是以她们感情丰沛的视角看待这件事,并且基于此做了十分本能、善意和美好的一点曲解。

于是托尔斯泰写安德烈之死的动机究竟为何?是认为安德烈这一种人注定还是不能得到他提倡的那种幸福吗?是对安德烈代表的“反立场”不赞同但抱有敬意吗?这个问题,至少在目前我还无法找到一个足以自我说服的答案,也并无其他人提供答案来说服我。

那么还是沉默地敬畏和赞叹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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