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胡雪岩(全三册)《无事闭门读高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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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 2023-03-26 16:38:0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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下载高阳全集的电子书,见有一篇从未看到过的《王昭君》。始则怀疑是伪作,因见图书馆收了四种“高阳文集”,都无此篇,但看了头几行就知道是货真价实的许晏骈手笔。倪匡集子里混有伪作,《狂人之梦》等便是,模仿得可以乱真,后来看到倪匡自己发出声明才知。但高阳的文字不可复制,他跟汪曾祺一样有种从容宁定的美妙,十分雍容高贵,为汉语言最高造诣之代表。

历史小说之滥觞当为《三国志通俗演义》,章学诚所谓“七实三虚”,虽非金科玉律亦不远矣。写历史小说大不易,需身兼史学家、文学家(甚至是民俗学家、服饰学家),又要通晓掌故轶闻、人情练达,缺一不可。有学问不难,难的是有识见。郭沫若写《甲申三百年》把闯王兵败归罪于误杀李岩,纯然书生见识(李闯灭明是必然,被清所灭亦是必然,历史的走向,不是某一个人的生死能决定的);姚雪垠《李自成》全书是震天的农民阶级的颂歌,忠心耿耿地奏着主旋律,是他所在时代的局限,没有办法(然写崇祯亡国、水淹开封,大笔如椽,值得一读再读)。高阳写义和团,写李鸿章办洋务,均有特出见解,语气如端坐木台子之后的说书先生,响木一拍,便把那昏君蒙尘、奸相玩政、义姬全节,一段段传奇演义,慢悠悠细说从头,咱不歌功颂德,不偏帮权党,不袒护英雄,只是江山易主、万灵涂炭,究竟是谁之功过啊.....

......更难的,是要有想象力,大框架是史书上定好的,世人皆知:昭君必然出塞做宁胡阏氏,嫁了老爹又嫁儿子;胡雪岩最终被抄家,熏天势焰化作劫后余灰;光绪对珍妃百般爱惜,也免不了胭脂井悲剧收场。但是中间的细节,究竟如何,需要一副小说家的宛转心肠去揣想。然而硬加进一些儿女情长故事,便十分可厌,就像二月河让雍正最终与自己的私生女***,实在是败笔败笔。想喝咖啡的人喜好的就是那股苦味,额外勾兑橘子汁,不伦不类;打算看历史小说的,大多是心头揣着那七分,想看看写家如何敷衍那三分。不知别人如何,看到历史小说里的人物打情骂俏我会觉得不耐烦。自然,历史人物也都不是柳下惠,情爱成分自然会有,但宜淡然处之,不宜胡乱编派,尤其不能落入色情套路。曾在图书馆见到一本《大明三百年》,站定翻了翻,一开篇就是:朱元璋微时为首领所欺,下在监中,马氏把刚出锅的烙饼揣在怀里偷去给小朱,结果把两粒***烫坏,小朱十分心痛地解开马氏衣襟……这不扯犊子吗?你写历史就写历史,整这浪景作甚! 反观高氏作品,就算是《李娃》、《八大胡同》这样背景的故事,也丝毫不安排***影像。

高之小说中时有淡淡一语,似悖常理,然而拿来搁在自己身上揣度,猛然悟到其真切入骨,心头一凛,“看似容易却奇崛”,正此谓也。其更过人处,在于对细节的把握,那种胸有成竹,让人感觉他就站在紫禁城储秀宫里做现场直播。做小说者,时时要想象自己就在事发当地,闭上眼便看见当事人的眼泪与欢颜、听见伊们之柔肠寸断、天人交战,听见生离死别时胸臆里撕裂的声音,但周遭的环境如何?生旦各有什么行头插戴?桌子上摆着什么菜式?镜台上陈设什么物什?这是最考验腹笥的。若拿真正的历史当底子,有点像戴着枷锁的舞蹈,万一出了错,落在行家嘴里冷嘲热讽一番,脸上也怪挂不住的,识渊才雄如查良某,不小心教宋代女子黄蓉唱出元曲,还很遭了一番诟病。若知其然不知其所以然,或者腹中虽有些墨水却不够应用,则文字间呈捉襟见肘之态,掩饰不得,然高氏篇章,但见随意挥洒,点山成绿,描水生波,毫无滞迟,等闲小说家,哪里及得上!!

——腹笥大富者有几?但又意淫前朝之场景生活。于是出“架空历史”之说:献丑不若藏拙,对史事根本一知半解,不如干脆抛开束缚,好比自家有一块布料,裁衫嫌狭,缝裤恨短,不如爽性做裸身秀。这样完全抛却时间刻度轴,写好了大有空灵飘渺之妙,翘楚当属古龙,唯《陆小凤》里出现了“紫禁城”,但它只是一个“禁城”的符号,而已。涉及到日用物品,古龙全都笼而统之处理做“银杯”、“白玉碗”、“波斯葡萄酒”,一丝浊气不染,一粒红尘不沾。大仲马说:“历史只是我用来挂小说的钉子。”古氏小说,有如五云之上,陡起空中楼阁,熙来攘往,俱是天人,别说用不着钉子,一椽一瓦都不是尘间物。

——如今有的少年人之流行小说也号称是架空历史,为自己松了绑、降低难度,又忍不住想小做炫示,故事中某三等配角登上马车而去,也要说他是“掀起蓝地蝙蝠缠枝莲的软缎车帘”,拿一只碗,也要说是“翡翠嵌螺钿掐丝碗”……乍眼看去古色斑斓,实则画蛇添足。知道的东西多一些,当然心痒手痒而欲人知,心情可以理解,然大可不必像暴发户一样,恨不得所有金银细软都拴在腰眼上。细节是为情节服务的,不必要的细节,徒乱人意。

——二月河之皇帝系列,惹起的意***结暗流汹涌,成为80后写“清穿”的年轻写手的教科书,光“九龙夺嫡”一场公案,就被翻腾了不知多少遍,读来读去,里面人全是满口“我竟是不知呢”、“这会子身上可好些儿了?”的“红楼腔”。高阳是当仁不让的红学家,但是他的清代背景小说(包括曹雪芹系列),从来不学“红楼腔”。

——女性似不宜写历史小说,写着写着格局就小了。研究服饰用具的孟晖,大概是对着古物久了,逐渐感到千年前的花钿步摇鲜活起来、后面的人儿呼之欲出——于是呼之,呼之而成《盂兰变》,然而,书页里仍然只有一些活动起来的衣裳首饰,好像是一场唐代器物展销会。凌力和宗璞可算佼佼者,笔力仍看出荏弱。忘记是哪位大家说的:女子的文字,要让人看不出是女子手笔方算上乘。

世间印行最多的高阳小说应是《胡雪岩》,大陆发行时始终以“商场教科书”为噱头,好比看苏轼全集只学到他做一味东坡肉。我最喜欢《杨乃武与小白菜》,其次是除“杨小”之外所有高氏小说,排名不分先后。高阳乘鹤之后,要盼到下一个历史小说高手,只怕遥遥无期。我等也只能把《粉墨春秋》等再多看几遍了。

正是:绿树阴浓夏日长,无事闭门读高阳。水精帘动微风起,底朝精魂入吾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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