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羞耻灵异建筑师 拉什迪和他的《羞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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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 2023-03-26 16:35:2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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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长长布克奖的获奖名单中,有一个名字多次出现,一直饱受争议,却始终没有问世中国。他就是萨尔曼•拉什迪。他的成名作《午夜的孩子》(又译为《午夜之子》)一本书三获布克奖(1981年布克奖、1993年布克奖25周年最佳小说奖、2008年布克奖40周年最佳小说奖),可谓前无古人。拉什迪一直“动物凶猛”,每一次写作几乎都要触犯一些现实的政治、宗教或伦理“戒条”,为了他的作品出版,很多人失去了生命,而他自己为躲避追杀也不得不常年隐居。

坍塌的“恶托邦”

拉什迪在众多布克奖作家中一样独树一帜。如果将其他获奖作家比喻为“现实建筑师”,拉什迪则是“灵异建筑师”(会不会让人想起英国同为移民作家的奈保尔的《灵异推拿师》?)。拉什迪没有宗教信仰,却在自己的作品中构筑了充满神秘色彩的奇异建筑。他质疑宗教世界中的“神”,自己却被当成魔鬼“撒旦”。从第一部作品开始,拉什迪就显示出了自己“灵异建筑师”的本领,他的故事总是渗透着一种“反乌托邦”色彩——“恶托邦”。无论是《午夜的孩子》中那个神秘的印度,还是《撒旦诗篇》里对伊斯兰教创立疯狂幻想,都是一个糅合了勇气、想象力和高超技巧的“恶托邦”建筑。

这部《羞耻》是拉什迪“恶托帮”建筑风格的一个明显例证。这部书出版于1983年,相比之前的《午夜的孩子》更冷峻,也更冷静。《羞耻》的开头讲述了一个令人诧异的故事:Q镇的三姐妹达成了某种协议,“她们在同一个房间睡觉。她们忍受同样的渴望”,甚至其中一个怀孕,另两个也能同时有妊娠反应。她们的儿子奥马尔-海亚姆-沙克尔则是她们的结晶。在这里,我们似乎看到了拉什迪某种寓言式的背景:三个互为姐妹然而各不相同的姐妹,塑造出一个肥胖的奥尔马-海亚姆(姑且不去说海亚姆这个名字本身所暗指的那个诗人的遭遇),是不是很像同时受孕于印度、巴基斯坦、英国的拉什迪?这种结构,竟然暗含着一个“三位一体”的隐喻,这几乎能看到他《撒旦诗篇》中的帷幕。

“羞耻”这个题目让人不免想起拉什迪布克奖里的老友库切的《耻》。库切的《耻》(Disgrace)指向现代文明和现代人的生存尴尬,而拉什迪的《羞耻》(Shame)则试图挖掘羞耻根源何在。在拉什迪看来,是两种暴力造成了现代社会普遍的羞耻和***,那就是精神世界的宗教暴力和生活世界的政治暴力。在《羞耻》中,拉什迪赋予“羞耻”以反抗的力量,正是这种隐藏在海底并且不断发育的力量,瓦解了书中那个在宗教和政治暴力支持下建立起来的现代国家。建基于羞耻之上的国家,最终被羞耻隐秘的力量摧毁,但现实的残酷之处在于,一个“恶托帮”建筑倒塌了,很快就会有另一个建起来,因为暴力所秉承的是“***”原则。

红罂粟般的羞耻

《羞耻》是以扎拉•海德在政治上的沉浮为主线,其真正的主人公却是那个“胎死腹中”的婴儿转世的苏菲亚•齐亚比诺——总统扎拉•海德的女儿,医生奥马尔•海亚姆•沙克尔从未碰过的妻子。拉什迪将齐亚比诺塑造成一个特别的形象:成人之体,但智力水平还不到十岁;严重的失眠症患者,体内隐藏着魔鬼,羞耻的化身。在这个形象上,拉什迪继承了欧洲文学中以“圣愚”为主人公的传统,但他的创造性在于齐亚比诺是“愚而不圣”,不但不圣,甚至还是“魔”——她诞生于羞耻,也被命名为羞耻。齐比亚诺所对应的意象有两个:一是红罂粟,二是白豹,前者是妖艳的、蛊惑人的、娇弱的,而后者是神秘的、冰冷的、摧毁性的。这个瘦小如老鼠,智力只有几岁儿童水平的女人,她一方面代表着“红罂粟般的羞耻”,另一方面又隐藏着吞噬一切的“白豹”。

“在海洋深处,那头野兽动起来。慢慢膨胀,以缺陷、罪孽、羞耻为食粮,朝着水面膨胀。”

这是羞耻慢慢苏醒、反抗的历程,其反抗的方式依然是暴力。即便是她那个医术高超的丈夫,也对此无能为力。

在海德当了差不多四年总统之后,那头白豹——苏菲亚•齐亚比诺再次逼近首府。海德总统吃惊地感到:“他那丰功伟绩和建造国家稳定之大厦的岁月,无非是自欺的谎言,这复仇的女神一直都在追踪他,让他步步高升,以便他跌得更惨。”他的国度旋即覆灭,而他最终将回到海亚姆逃离的母国,接受三个女人的惩罚。

《羞耻》向我们展现了一个现代国家是如何在暴力的支持下建立,又如何因暴力而覆灭,这个国度一向被认为是在映射巴勒斯坦。但正如拉什迪在书中所言:“这部小说中的国家,并不是巴基斯坦,或者说不完全是。有两个国家,真实的和虚构的,占据着同一个空间,或几乎是同一个空间。”他写的不仅是巴基斯坦,但首先是巴基斯坦。拉什迪质疑了巴基斯坦的近现代历史,把它看做是一个混合了现代政治和伊斯兰“原教旨主义”的新神话。或者说,在拉什迪看来,现代国家的建立其实也不过是神话而言,而“神话极少经得起仔细推敲”。独裁者垮台,神也一齐被拉下来,接下来无非三种选择:解体,或新的独裁,用新神话取代旧神话。然后以此种方式循环往复。

《羞耻》无疑是一个现代政治寓言,是对整个现代文明暴力根源的深刻反思,甚至可以是一部用现代手法打造的史诗。无论如何,拉什迪用《羞耻》向我们展示了现代世界的一幅别样图景:一个不断重复的、残破的、弥漫着各种暴力的封闭建筑。

拉什迪:对抗世界的孩子

拉什迪犹如狂放的孩童,放荡不羁,满含着指斥“皇帝没有穿衣服”的冷峻和勇气。他倔犟地和这个世界进行对峙,拉什迪的作品,几乎就是他对抗现存世界的文学记录。

1981年,拉什迪的成名作《午夜的孩子》出版,此书由于被认为有影射和攻击印度前领导人之嫌,在印度被禁;1983年,拉什迪出版《羞耻》,又因为涉嫌讽刺、攻击和歪曲巴基斯坦历史,不仅本书被禁,作家也以诽谤罪被起诉;1987年的《撒旦诗篇》更是在整个世界掀起轩然***,此书被认为污蔑和攻击了伊斯兰信仰、歪曲宗教先知和历史,在亚、非40多个伊斯兰国家被禁。这本书还将无数炸弹导向了书店、出版商和不同国家的翻译者。最令世人震惊的是,1989年2月14日情人节这天,伊朗最高宗教领袖霍梅尼发出了对拉什迪的全球追杀令。这一事件引起的轰动完全超越了文学的范畴,被认为是宗教禁忌与言论自由、东方文化与西方文化之间互不理解、彼此冲突的一个标志性事件。

拉什迪所受到的对待,正反映出他的写作姿态——对抗整个世界。但是,让我们回归到文学,姑且不论拉什迪本人的政治立场和反宗教倾向以及他引起的各种纠纷,就写作本身而言,他依然是这个时代最富动感和魅力的作家之一。拉什迪的对抗姿态是事出有因:他出生在印度一个富有的穆斯林家庭,幼年随家人移居巴基斯坦,后又移民到了英国,并在此接受教育。这种“漂移”般的经历造成了拉什迪复杂的文化身份——非印度,非英国,非伊斯兰教,非科学主义,非第一世界,非第三世界,他是一个多种文化的混血儿。在拉什迪的视野中,没有文化上的边界和禁忌,他能在几种文化间自由穿行。

与其他流亡作家,比如帕慕克、米兰昆德拉等人相比,拉什迪是一个“没有”故国的人。对他来说,印度不是故乡,巴基斯坦也不是,英国更不是,这三个互相纠缠而各不相同的国度都只能是他的居住地。他根植于东方文化,却又接受了西方式的教育,也正因为如此,拉什迪的写作对于东、西方的人而言都极具象征意义。在东方,特别是伊斯兰世界,拉什迪是叛逃者和弑神者,是魔鬼“撒旦”;而对英语世界而言,他的文字又充满了东方式的神秘主义和独特魅力,并且以一种奇异的方式接洽上了西方批判传统。

拉什迪的作品有着自身的鲜明风格,他擅长将汪洋恣肆的想象、含义深刻的寓言和冷峻尖刻的比较交织在一起,在一定程度上,拉什迪是用现代主义的写作手法接续了古老的口传文学的传统。和马尔克斯比较,同样是描写某块大陆的历史,但拉什迪绝不是什么魔幻现实主义,虽然他的作品始终充满了魔幻色彩——比如《午夜的孩子》里那一千个诞生在印度独立之夜的、身怀魔力的孩子,比如《羞耻》中体内藏着魔鬼的苏菲亚-齐诺比亚,或者《撒旦诗篇》里把宗教圣贤和凡人俗体结合在一起的写法。同时,他的作品又是现实的,这种现实甚至可以和历史事件相互对照。

有人用拉什迪的小说来比喻东方学巨擘萨义德的几部作品,说假如《东方学》是萨义德的《午夜的孩子》,那么《文化与帝国主义》就是他的《撒旦的诗篇》;其实反过来对比,才更能说明问题。萨义德最为人称道的学术成就是他提出了西方世界的“东方主义”,即西方世界眼中的东方是他们带着偏见想象出来的东方,实际上,他们一直对东方毫无所知。拉什迪或许是要用自己的写作告诉英国人,更是告诉印度人、巴基斯坦人,他们所了解的历史和现状都是不可靠的,或者说,现在人所共知的国家和历史是建立在现代暴力政治基础上的想象结果。

他像一个顽固的、倔犟的孩子那样,用自己汪洋恣肆的想象力和冷峻的笔调对抗着整个现存世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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