沉重的肉身《碎片之二：微娥丽卡的双重生活——尘世迷途小书童》

LL:

见字如面。

与君相约北上，奈何诸事扰心，推延至今未果，歉然，而今一身清静，方敢抽身远去。出行在即，却有感念一二，如许记下。惟恐忘记的方才写下，记下了的却终会过去，美好与否，他日方知。

筑城近日淫雨连连，荡涤着如烟的哀愁，也不知何时是个头。楼前白玉兰昨日还是一树一树的花开，一夜风雨后竟落得步步香阶，跟“窦娥冤”似得。今夜阳台的月色却似曾相识得美丽，温婉极了，我在这里，细细描绘着你和所在陌生城市的光景，想象着彼地的人间四月天是否一如林徽因笔下那么美丽。时至恰逢你爱之基耶斯罗夫斯基十年祭，想起前些年你督促我看的书，当初匆匆一瞥，只觉玄虚不可及。“生与死迎面相撞”，“死从来就不是生的对立面”等等诸多言论，想来是从来没有读懂过的，甚至是有些刻意回避的。而今无需要洞悉世上有否另一个我，就已分明感到身体的老去，走向死亡，从部分到整体。不需要灵魂的俯视，这是切身的疼痛，仿佛身临其境，方感原本一切早已注定。

此番种种使我理解着身体和灵魂间的那根细线，但是更不敢再承认个体命运这一说。因为在我丧失了这般的生命热情之后，也还必须换种方式继续美好地活过，却没有人告诉我接下来该怎么做？有些作品我是不看的，比如〈新桥恋人〉、〈最好的时光:青春梦〉、〈黑暗中的舞者〉、〈东京日和〉、《春琴抄》，当然也包括〈薇娥丽卡的双重生活〉，生活不可能如艺术作品所表现的那样得到意外的救恕，生命也不应该如哲学形而上学的终极论断而宣告结束。塞尔玛命运中那根生命的细线是歌唱，失明并不能构成她身体的欠然，但是如果连哀歌都无法用以抚慰苦难时，我不知道她是否还会有勇气继续生活，并且热情拥抱生命。还有阿琴，如果没有高超的琴艺伴身，又怎么得到佐助视死如归的爱情。有多少男女会对病残的对方迎面相拥、不离不弃，现实中的〈东京日和〉不会如影象中那般惟美，久病床前无贤夫，这只会是一盅熬焦的中药，苦涩，甚至有点恶臭、肮脏。我不知道自小见惯伤痛、苦难的基耶斯罗夫斯基，是否真的有过感同身受，但那些个尚还身强体健的哲学家们饱含理智、逻辑的论述恐怕也只是隔靴搔氧而已。他们，还有你LL，是否想过有朝一日你不再具有成为学者的条件，甚至一早就已剥夺了你这样的权利，但这偏偏就是你的个体热情所在，你无法看书、写作、宣讲，告诉我，你还要继续怎样的生活？你将会怎样幸福地活过？

死感是不应该在别人身上分析论述的，但我们又拿什么来抚慰个体的生命？我曾向不熟悉的人述说过自己的忧郁，语气是轻描淡写的玩笑，语言更是举重若轻的过程，那个人却是听懂了的，切中要害地说着我的死感，我们知道彼此至少看过《沉重的肉身》，我因此更明白他其实只是想探听薇娥丽卡的另一重生活，我告诉他:我从不随便和别人上床！我讨厌把死感和性感联系在一起的说法，感觉这就象那句“痛并快乐着”的俗语，直觉联想起阿部定在****时勒死阿吉，让人浑身发凉泛起鸡皮疙瘩。

我常常会占卜，想知道命里是否有这幸，是否有这劫。我以为洞悉天机后，就能坦然处之、安之若素，就象那个盲武士，还能在三十岁失明之前回家乡看看盛开的桃花（〈东邪西毒〉）。却不知筋疲力尽的研二可会感谢死神让他完成心愿了无遗憾，还是诅咒命运剥夺了他未知即幸福的权利（〈我的爱人你的死神/Too Tried To Die〉）。所以我也知道这不过是在为我过去偷懒、未来放弃找借口而已。原本以为不能当电影导演和作家，可以作评论者，至少混个碟商和书商也不错，再不济也可以是影迷、读者，可是如果当我不再能够看书、看电影时，我拿什么唱首哀歌慰藉生命？又拿什么来感动你，我的爱人！

我不想作那个摔折腿忧伤而死的芭蕾女伶，却如何挣脱摆布着我木偶身躯的绳索！宿命也好，偶然也罢，但是究竟有什么是我可以选择的？我也想挥开那根来自上帝，触向我的蛛丝，但我分明听见他说想拯救我。我不能确定是拥有能窥见天堂的个体热情，或是无意识于身体的欠然，哪个更能让我幸福？但我却已分名听到了生命的叹息，薇娥丽卡的悲哀来自于看见了灵魂的天堂，却又分明感到身体的沉重，“终究意难平”。而那些问为什么非要悲哀不可的人，是因为断裂的不是那根系住他的身体和灵魂的细线，而一具不能和自己的灵魂偶遇，没有属己的生命热情，即使“无罪”的身体，又怎能称之为幸福呢？刘小枫却已在下一章恭候我:生活以终极悖论而告终，而幸福不过是其中一出而已。

我从不和家人一起去医院，因为我们总比对方更焦虑。LL，今天我却安慰了妈妈，命高八丈，难求一尺，但是日子还得好好过。我还答应她，四月后一起去医院，在我看你之后。是该要好好面对呢，最坏的结果我已知道，生活只会越来越好，不是吗？

但是在此之前，如果我还能歌唱，就请你为我驻足聆听；如果你因为我的歌声而感动，就请别开窗问我为什么；如果你看懂我的美丽与哀愁，就请别再对我说贝多芬耳聋后依然创作出〈命运〉，他是大师，而我只不过是个尘世中迷途小书童。呵呵~

槛上人于2006年3月31日17:46