事实上,我并不大情愿像某些天生带着些许伤感自怜情调的小资那样把麦卡勒斯放到一个至高无上的地位去顶礼膜拜。但这种类似于抵触的情绪并不妨碍我把她划归到卡夫卡一类的作家行列中去。其中的缘故,当然并不仅限于她所刻画的世界与故事的怪诞,或是由于她那过于冷静所畸变出的漠然。最重要的,其实是因为她那是那种只喜欢围绕自己内心的,关于人本身的写作。麦卡勒斯或许不及如批评家所言的卡夫卡的深刻,然而对于一个只醉心于书写自我的女人,再多的苛求都是那么多余。我所能看到的,只是她确确实实的把笔触伸到了你我的心中,仅此而已。
这本《金色眼睛的映像》不是麦卡勒斯的传世之作,更不是麦卡勒斯写得最好的作品,但是却是她把自己骨子里对“怪诞”这个词的理解阐释得最透彻的一本书。如同她的其他故事一样,《金色眼睛的映像》里没有那些让你浮想联翩的特定的时代或地点,对于一个目光里除了心与情之外别无他物的女人而言,那些东西都是无足轻重的。正如她在小说开头所写的那样,小说讲的就是一个发生在一个偏僻的自然保护区附近规矩无比的军营里发生的故事。故事里有两个军官和他们的妻子,一个二等兵,一个菲佣,一匹马。是的,就是这样单调且直白,看上去毫无复杂的迹象。
军校教官潘德腾上尉找来二等兵威廉姆斯为他清理住宅周边的一块树林,然而这样的一件事却让威廉姆斯偶然的获得了偷窥潘德腾家生活的机会,他自此沉迷于其中,不能自拔,尤为可怕的是,他居然迷恋上了潘德腾的妻子利奥诺拉。在潘德腾和利奥诺拉看似平静的生活之下,他们的婚姻早已名存实亡,潘德腾从来就没有真正爱过他的妻子,甚至,他根本不爱任何女人。而有点弱智的利奥诺拉却是天生的万人迷,得到了军营里无数男人们的喜爱,这其中,她与自家的邻居兰顿少校关系更是暧昧无比。然而,与此同时,潘德腾竟然也爱上了兰顿。为了不失去自己心中的这份“感情”,潘德腾默默的接受了妻子偷情的事实,两个家庭就这样处在一种令人尴尬的“融洽”关系里。在另一方面,兰顿夫妇的家庭生活同样毫无幸福可言。兰顿少校似乎一点儿也不爱他的妻子艾莉森,而两个人的孩子凯瑟琳的早逝更是让夫妇二人形同陌路,面对丈夫和利奥诺拉偷情的现实,艾莉森即便愤怒的自残--剪掉自己的***,也没能让这个家庭的状况有任何的好转。孤独的艾莉森只能在菲佣安纳克莱托和威恩切克中尉那里得到极为有限的一点安慰,来消解自己的痛苦。表面的和平维持着,而威廉姆斯偷窥的生活也在维持着。然而某天,潘德腾在外出骑马时,坐骑“火鸟”突然发狂般的跑入了人迹罕至的密林中,在这里,潘德腾遇到了独自在此的威廉姆斯。由此,一种针对威廉姆斯的,更为复杂的爱恨交织的情绪取代了先前对兰顿的爱,充斥在潘德腾的心中。故事已不可避免的向悲剧走去。威廉姆斯的偷窥终究还是被艾莉森发现了,然而潘德腾却根本不听艾莉森的话,反倒是她被兰顿当成了疯子送进了疯人院,第二天就死在了那里。生活又回到了“正轨”里,威廉姆斯不再偷窥,安纳克莱托不知所终,只留下孤独的兰顿...往日的生活没有任何改变的迹象,直至威廉姆斯终于难耐寂寞,进行了自己的最后一次偷窥...这次,潘德腾还是发现了他,看到真相,梦想破碎的潘德腾万念俱灰,终于开枪射杀了威廉姆斯。一个荒谬的故事就此告终。
虽然圣伯夫式的传记式批评早已被人讥讽为是与探听他人隐私八卦的无良娱记无异的明日黄花,然而对于麦卡勒斯这样一个终生与宏大,深沉,壮阔等修饰词无关,只关心自我内心世界的作家而言,她那几乎可以被视为自我创作灵感和题材全部来源的生活世界又是不能不涉及的。麦卡勒斯在创作时有一个习惯,就是在每一部自己作品的前面都写上为某某某而作的字样,而这个人往往都与这部作品的内容或情感的指向有着密切的联系。在《金色眼睛的映像》里,这个接受献礼者被换成了安妮玛丽.史瓦哲巴赫。安妮玛丽是当时一位有名的瑞士作家,身兼记者,摄影师,旅行家多重头衔。从瑞士,到德国,伊朗,再到美国,她的一生几乎就是在不断的自我放逐与流浪,与一个又一个女人的悲剧爱情中度过的。而在美国这一站,她与麦卡勒斯的恋情不能说完全影响了麦卡勒斯一生的创作,起码也对麦卡勒斯作品中畸形,怪诞,绝望的情感基调有着重要的影响。小说创作于1941年,恰是安妮玛丽与麦卡勒斯的热恋之际。除此之外,当时麦卡勒斯的丈夫利夫斯与麦卡勒斯的婚姻危机似乎也在小说中得到了真实的映照。在麦卡勒斯与利夫斯婚后,麦卡勒斯曾与一位男作曲家关系暧昧,然而两人关系并未持续太久,因为这位作曲家居然真正喜欢的是利夫斯,这样的状况让麦卡勒斯的家庭生活充满阴影。两个男人的关系越来越暧昧,麦卡勒斯与丈夫的关系亦是日渐恶化,直至后来利夫斯和他的男友离家同居。而这或多或少在麦卡勒斯后来的作品《伤心咖啡馆之歌》里有所体现,当然,这已是后话了。不过,仅就当时麦卡勒斯的生活状况而言,混乱程度比起小说里的潘德腾一家可谓有过之而无不及。一方面,麦卡勒斯在扮演着潘德腾式的角色--陷入不为世人接受的同性恋情里不能自拔,另一方面,在潘德腾这一角色里也加入了她对自己丈夫利夫斯的臆想--一个被他人背叛,然后又背叛他人的人的心态。
小说的标题取自对故事中的一个主要人物--偷窥者威廉姆斯的描写,而这金色眼睛的映像到底指代着的是何物呢?借用男主角潘德腾的话,这映像映射出的便是每个人荒诞却又异常真实的自我。这个自我和表面的自我一样热衷于追求幸福,然而追求的却是一种不合常理的,不为世俗所容忍的非常态的幸福。这种幸福与映像里的自我一样,是隐秘而私人的,是被深深的压抑着而无法释放的。每个人都想真正去寻求这种自己强烈期待的幸福,但又怯于或无力去争取,于是只能压抑自我,寻找畸形的方式进行自我解脱,小说里无论是潘德腾的纵马狂奔,还是威廉姆斯的偷窥,都是在表面自我的压迫之下进行的微弱的反抗,这种反抗纵然无法令他们真正的解放自我,但却可以保证他们在规则的重压之下不被压垮。人们一方面在甘心维护着这种表面的和平,另一方面又在自己的内心世界里宁愿被明知道是不合理的幸福折磨着。这平衡确是以毁灭个人为代价的,然而却又是异常必要的。遵守规则,你尚可以在心里自我安慰,破坏规则,你只会变得一无所有。
这种对于规则的服从与反抗最终让小说中的两个家庭和它们的偷窥者被卷入了悲剧的漩涡。然而这些人各自受害的形态又是各异的,但无可辩驳的是,他们都是被幸福伤害的人们。不妨把这幸福说得再简明一些,因为或许它就是爱。如此看来,里奥诺拉和兰顿就是爱的破坏者,一个把自己的丈夫当成了毫无存在感的空气,一个把自己妻子对于幸福的追求当作是疯子的举动。在某种意义上,他们就是规则的制定者与维护者,他们不能允许旁人对于那些怪诞的幸福的追求,哪怕是要深深的伤害他人,也必须要维护规则的尊严。于是,潘德腾只能默默的接受妻子偷情的事实,而自己的欲望却无法公开,艾莉森即便只是想和菲佣安纳克莱托过一种正常的生活,也要被送进疯人院。可笑的是,里奥诺拉和兰顿自己就是规则的破坏者--难道说婚外恋就是天经地义的么?只不过是他们的不合理比起其他人的不合理要显得更合理一点罢了,于是他们就变成了威严的裁判。可是,谁又能说这对男女并不是被幸福伤害的人呢?既然找寻快乐是人的本能,那么面对一个只爱男人的丈夫和一个已经冰冷到毫无生气的家庭,这样的结合又何谈不道德呢?里奥诺拉和兰顿的确在毁坏着他人的幸福,而他们自己藉由破坏规则而得到的幸福最终也随着那表面和谐的被打破而灰飞烟灭。无论是追寻爱,还是破坏爱,都无法让自己真正的快乐。爱既然无法拯救灵魂,剩下的就只有麦卡勒斯作品里永恒的主题--无尽的孤独。
爱的破坏者们尽管最终也失去了自己的全部,但是他们毕竟曾经拥有过一些光明正大的幸福,他们的爱是可以穿在身体上的外衣,是摆在祭坛上供人景仰的供品,这种公开是他们值得回忆的资本,即便一无所有,起码还有那些曾经令他们悸动的过往。相比之下,爱的追寻者们(爱的被破坏者)的遭遇就更加令人哀叹不已。如果说里奥诺拉和兰顿是破坏者的代表的话,小说中的另外三个人物,潘德腾,艾莉森和威廉姆斯就是追寻者们的象征。当然,他们的命运更加悲惨,更加不幸。一个杀了人,一个疯掉,一个被杀...麦卡勒斯习惯性的冷酷笔调在这里又一次得到了很适时机的显现。
天生缺乏女性关爱的威廉姆斯,对于女性有着无尽的神秘的渴望,而这种渴望在他得以偷窥到里奥诺拉之后得到了满足,但是正如小说所要揭示的一样,他无法把这种欲念直白的发泄出来,于是,他即便获得了与里奥诺拉亲近的机会,也只是默默地注视着那个女人,并未向前再走那么一小步。他深谙此道--那种不可言说的隐私之爱只能被掩藏在心中。一面是表面生活里的呆滞与孤独,另一面却又是内心里的激荡与热烈,威廉姆斯就这样被剧烈的折磨着。这种折磨注定不能成为永恒,它终要终结的,正如偷窥不能长久。当威廉姆斯的秘密被潘德腾发现,两个人的隐私同时真相大白,暗地里的默契被悄然打破,所有人都必须为被剥去外衣的私密的爱而买单,代价就是死亡。
在这部怪诞近乎无理可寻的小说里,兰顿的妻子艾莉森算是少有的可以用正常的情感去揣度的人物了,尤其是在爱的被破坏者这一行列里。丧子之痛,丈夫偷情,感情破裂,她的情感的变化也都是发生在情理之中的。剪掉自己***的行为确是很极端,却也算是正常的反应。然而正如在一个被疯子统治,由疯子制定疯狂与否标准的世界里,正常人会不可避免的被当成疯子一样,在小说中的军营里--这片孤独,荒凉,与世隔绝,近乎荒诞,满是精神病的天地,看上去还算正常的艾莉森也逃不开被打上疯子标签的命运。如果说,潘德腾和威廉姆斯他们心中所渴望的隐私的幸福是悖逆规则,不能言说的那种的话,艾莉森所幻想的生活却是如此现实,她所想的不过是和自己真正想待在一起的人们--安纳克莱托,韦恩切克们过一种正常人的生活。军营已经不再只是军营里,它是一剂让人发疯变狂的致命药剂,是一张束缚人的欲念的无形之网,艾莉森要逃,带着那个唯一理解她的苦衷的安纳克莱托逃,逃到一个没有人会把她的要求当成梦呓的世界里。可是她没有能够自始至终的遵守规则。逃脱,就必须打破这和平,但是,在见到她梦中的光明之前,她已经被黑暗吞噬了。她当然可以不把威廉姆斯的秘密告诉潘德腾,可是,对于一个为了心中的幸福已经可以不惜一切的人而言,放纵这些令她恶心的事物又是如此的***。她不是不知道应该要尽力的护好这里的男男女女们脸上的那层薄薄的面纱,可是她却不知道撕破脸皮的下场居然如此惨烈。
然而,最大的不幸与痛苦是注定要属于这个故事的真正主角--麦卡勒斯和利夫斯的混合体--潘德腾的。这个性情古怪的男人的确是不那么惹人怜惜的,因为他畸形的情感,因为他难以令常人理解的种种举动。可是,一个失去了爱的能力,却又固执的追寻心中的爱的男人的悲哀又不能不让人动容。他从小在女人的环境中成长,或许从那时起,他从心底就把自己当成了一个女人,这决定了他真正爱的只能是男人。可是他却阴差阳错了成了一名军人--一个最富于男性阳刚气息的职业,硬朗的外表下却是阴柔的内心,死寂的环境里却是一个试图反抗的灵魂,潘德腾陷入的矛盾让他痛苦不堪。他与里奥诺拉的爱情是有名无实的,他不爱她,她自然也就可以和所有对她神魂颠倒的男人结成暧昧的关系。微妙的气氛萦绕在这个家庭里,里奥诺拉爱兰顿,可潘德腾也爱慕兰顿。夫妻居然成了情敌!可是,潘德腾明白自己情感的猥琐与不道德,他只能用曲折的方式表达自己的爱,放任里奥诺拉和兰顿,甚至两个家庭,四个关系混乱的男女能够在一起安然无事的共处。潘德腾宁愿维持这令人尴尬的和平,只是想那仅仅残留在自己心中的虚无的病态的爱情。他不敢道明一切,也不能道明一切。
倘若一个人还能爱,还能恨,他的心中还能发射出激烈的令人激动或恐怖的情感,即便他一无所有,他也不至于绝望。可是,若是真的不能强烈的爱或者恨一个人,那么这样的人的生命中就已经绝无光亮可言。潘德腾一直在试图做的,就是挽留自己作为一个完整的人的这点有限的权利。但是,这种爱或者恨又只是形式上的感情,它一点都不真实可靠,它无法真正的滋润一个人干渴的心。每个人需要的其实不是形式上的爱,而是实际的爱。兰顿是潘德腾虚幻的爱的对象,而他的真实的爱的对象却是威廉姆斯。咖啡,母马,橡树,森林,一系列的事件让潘德腾找到了一直以来心中缺失的真实的感情,他对威廉姆斯,从恨开始,以爱达到高潮,却最终又以恨而告终。即便他已经看到了爱的模样,在威廉姆斯面前,他依旧不得不克制着自我,保持着令人尴尬的沉默。从一开始无人可爱,亦无人可恨的悲哀,到后来不敢爱,不敢恨,灵魂里弥漫的情感变成了无头苍蝇的悲哀,潘德腾的悲哀不过是换了个形态而已,痛苦与孤独却从未远离过这个男人。潘德腾惧怕把自己心中的爱与幸福公开,他宁愿过着这种貌似和谐,实则阴云密布,荆棘丛生的生活,他宁愿享受这表面的和平。潘德腾连同所有的人一起来掩盖这个虚伪的谎言,维护这令人难堪的秩序,但最终没能长久下去。他不是没想过偷窥的人就是威廉姆斯,但是当这一切真的变成了眼睁睁的现实,当他终于明白自己的爱又一次的有始无终,这个空虚的秩序大厦终于坍塌了。一声枪响,所有堆砌起来的伪装的幸福粉身碎骨。
施林克的《朗读者》里曾说,每个人存在的终极意义就在于他所拥有的秘密。当秘密被揭穿,一切的意义都不复存在。可是,倘若这意义恰就是人们一直在探索的幸福,畸形的却又异乎寻常合理的幸福,揭穿全部又有何妨?哪怕揭穿之后所遭遇的是必然的失败,既然人无法逃脱永恒的孤独,那么维持那可怜的表面的和平又有何意义可言?
本文由作者笔名:小小评论家 于 2023-03-26 16:27:49发表在本站,文章来源于网络,内容仅供娱乐参考,不能盲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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