前几日,因了《小团圆》大陆版本的首发式,在北大百年讲堂静静心心坐了两个多小时,好久没这么认真地去听一次讲座了,这一次,是为了张爱玲。
第一次遇到她的文字是在大一时候,学校的跳蚤市场上买的一本二手书——《中国现代文学名著导读》,厚厚的上下两大本,翻得太多,好些页都散了出来。一页页的翻过去,好多以前不知道的人,不知道的好文字,已经是惊惊诧诧、美不胜收了,读到一篇《金锁记》,竟不知道说什么好,似乎任何评价都挠不到痒处。那时候还是刚刚从十二年的语文教育中过来,鲁迅、巴金、冰心自然是好的,这个从未听说过的张爱玲和她锋芒毕露的文字,竟让人懦懦地不敢说好;那时候我还不知道,在1944年5月,傅雷先生就以迅雨为笔名在上海《万象》杂志发表《论张爱玲的小说》,盛赞《金锁记》的写作技巧,“列为我们文坛最美的收获之一”;那时候也自然是不知道,1961年夏志清先生出版的《中国现代小说史》中,已经以惊人的篇幅把张爱玲写进文学史,把张爱玲放在鲁迅地位之上,荐她为“今日中国最优秀兼最重要的作家”……因为这些不知道,所以那时候也只是不太有底气地把她的文章荐给同室的舍友,舍友看了,也是闷头一棍似的。有意思的是,好多年后,这个舍友也入了出版这一行,第一本策划出版的书竟然是《张爱玲传》,是否是当年这一闷棍落的病根儿,已经是后话。
小团圆三个字,原来在张爱玲、或者研究张爱玲的文字里看到过,一溜眼就过去了,从未敢想过会真的出版出来,因为张爱玲确确实实是提过要销毁的。可是毕竟是出土了,距张逝世也将近十五年。似乎是原本跟着一块儿死了的东西又突然复活了,欣喜之情竟是大过去想该不该。出了也好,这份稿子在宋家压了这么多年,一定让宋家人颇费踌躇,得失之间,竟是谁也不敢冒天下之大不韪。“一九九五年九月,张爱玲去世,而她所有财产都留给我父母。我父亲宋淇当时身体欠佳,一九九六年十二月亦去世了。我母亲宋邝文美则迟迟没决定《小团圆》的去向,患得患失,只把手稿搁在一旁。到了二○○七年十一月,我母亲逝世,而《小团圆》的事就要由我决定了。”幸而宋以朗先生做了决定,据说宋家的第三代已经都是美裔华人,只会讲英语,不知道张爱玲是谁,这份文学遗产再继续流转下去也许就真的跟着这一代一代的人死去了,所以手里捧着这本书的时候,还是有点劫后余生的小庆幸。似乎是失而复得的宝贝,更要珍惜。
看的时候,一直觉得有一个情绪在那边,可是一直找不到准确的词去形容它,后来偶然看到邝文美读完《小团圆》的初稿后给张爱玲的信,说“看了为你心疼”,一时间,所有的情绪才有了依靠,是的,心疼。也因由这一句话,重新认识了邝文美。她是宋淇的妻子,过去一直是随着宋淇夫妇的名衔一晃而过的,随着《小团圆》出版始末的挖掘,很多宋淇夫妇与张爱玲的往来信件浮上水面,蛛丝马迹一点点地剥离出来,才发现他们之间更懂得张爱玲的还不是宋淇,而是他背后的邝文美。宋淇是把《小团圆》认认真真当故事来读的,他认认真真地记笔记,认认真真地把需要推敲的措词记录下来,他甚至会想到在书稿里加入九莉与小康等会面,对穿邵之雍言行这样戏剧化的的情节,而邝文美就感性得多,她更懂得这本书之于张爱玲的意义。“你早已预料有一些地方会使我们觉得震动——不过没关系,连我都不像以前那么保守和闭塞。我相信没有别一个读者会像我那样彻底了解你为什么写这本书。Stephen(宋淇)没听见过你在纽约打胎的事,你那次告诉我,一切我都记得清清楚楚。”(邝文美语)这让我们为张爱玲觉得温暖。生活的真实和艺术的真实,一直是阅读《小团圆》的过程中困扰所有人的问题。自然而然的,一直就是把九莉当做她。九莉的所有不好也因为是张爱玲,皆都成为可以原谅的。即使这样,看到堕胎的情节时,还是不免心惊,觉得太严酷了,也许只是文学的需要,不是真的。“我相信没有别一个读者会像我那样彻底了解你为什么写这本书”,幸而终究还有一个真正懂得张爱玲的人,我们这些人对她的爱追究起来还是靠不住,如果真的生在同一个时代,有幸遇见她,又能怎样?爱玲自语:“我从来没脱出那‘尴尬的年龄’(the awkward age),不会待人接物,不会说话。话虽不多,‘夫人不言,言必有失’。”果如其然,我们未必能有现在的宽容心态去懂得她,一如她自己所预言的:“世人原谅瓦格涅的疏狂,可是他们不会原谅我。”时间和空间的距离,给了我们优美的姿态,隔岸观火,终究容易。“你那次告诉我,一切我都记得清清楚楚”,也许这一切都是真实发生过的,因为懂得,所以慈悲。邝文美懂得。“她从来不想要孩子,也许一部分原因也是觉得她如果有小孩,一定会对她坏,替她母亲报仇。但是有一次梦见五彩片《寂寞的松林径》的背景……青山上红棕色的小木屋,映着碧蓝的天,阳光下满地树影摇晃着,有好几个小孩在松林中出没,都是她的。之雍出现了,微笑着把她往木屋里拉。非常可笑,她忽然羞涩起来,两人的手臂拉成一条直线,就在这时候醒了。二十年前的影片,十年前的人。她醒来快乐了很久很久。”读到这段文字的那一刻,我似乎也能够懂得。
她亦是人世间的女子,亦想要人世的团圆美满。可是人世间没有她的位置,“这些人都是数学上的一个点,只有地位,没有长度阔度。只有穿着臃肿的蓝布面大棉袍的九莉,她只有长度阔度厚度,没有地位。在这密点构成的虚线画面上,只有她这翠蓝的一大块,全是体积,狼地在一排排座位中间挤出去。”她也有过错觉,以为这一次可以抓住一点人世的团圆,可是他会打太极,他引她去看绍兴戏,看旧戏里的落难公子中状元,三美相聚大团圆。可是,他的团圆戏里人太多,“她竟会不知道他已经答复了她,……等有一天他能出头露面了,等他回来三美团圆?”可是,三个人的婚姻,太拥挤了,何况更多?张爱玲的难堪之处在于这个人世的大团圆她委屈不来,她做不到,她只是企望世人幸福安稳的婚恋,只属于自己的丈夫,自己的孩子,只是他们,这是她的小团圆,一如那个关于寂寞的松林径的梦境。可是,谁都知道,她要的小团圆,邵之雍给不了盛九莉,胡兰成也终究负了张爱玲。再大的事情,她也只是木木的,那个悠长得如同永生的童年,那个一直在试图改造她、改变她的母亲。禁锢得久了,也就淡了,忘了说痛。“然后时间加速,越来越快,越来越快,繁弦急管转入急管哀弦,急景凋年倒已经遥遥在望。”“她看到空气污染使威尼斯的石像患石癌,想到:‘现在海枯石烂也很快。’”
看着看着,有些熟悉的文字会自己跳出来,似乎是一些漂亮的玻璃珠子,原本就散落在张爱玲作品的各个角落的,读张爱玲的人熟悉它们,喜欢它们,大家循着前因后果和一点主观的臆想把它们串联起来,各有各的取舍,各有各的串法,比若《她从海上来》,比若《上海往事》……可是这一次,是张爱玲本人来串珠子了,过往所有的臆想、推测都要靠一边。她也不是为了“发泄出气”,因为她一直认为“最好的材料是你最深知的材料”;她也不怕颠覆佳话,因为佳话是早就颠覆过的,一如她祖父母的旧照片上褪了色的才子佳人;她对自己也不客气,因为“这种地方总是自己来揭发的好”。“她像棵树,往之雍窗前长着,在楼窗的灯光里也影影绰绰开着小花,但是只能在窗外窥视。”所有的一切似乎都是“言归正传”了,可是却又有新的遗憾。原来的那些珠子,游来荡去,还有假想的空间,还是文学;一下子串好了交了卷,已然是平实人生。
过去看评论张爱玲的文字,流连处最耐读的还是那些引用她原文的地方,自己拉拉杂杂地写了这些,回过头来看,还是觉得如此,最好的还是她的。就是比不过她,不由得让人气馁。“寂然凝虑,思接千载,悄焉动容,视通万里;吟咏之间,吐纳珠玉之声;眉睫之前,卷舒风云之色”,张爱玲的《小团圆》里,已然有了这样的风云之色。“也许她将不仅仅属于现代文学史。遥想几十年、几百年后,她会像她欣赏的李清照一样,在整个中国文学史上占据一个稳定的位置也说不定,而我们知道,那时候今天为我们所熟知的许多现代作家肯定都将被忽略不计了。还可以肯定的是,那时候的人们如被张吸引,重要的将不是她的传奇经历,而是她的作品散发的独特的芬芳。”(余斌语)
张爱玲说过,文学的功用之一就是“让我们能接近否则无法接近的人”,我们没赶上看见她,所以跟她的关系只是属于彼此,一种沉默的无条件的支持,看似亲热,长久,却是她未必需要的。又或者,她一直都在,她的灵魂静静地沉息在文字里,等我们阅读的时候,再活一次。
本文由作者笔名:小小评论家 于 2023-03-26 16:27:48发表在本站,文章来源于网络,内容仅供娱乐参考,不能盲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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