失物之书《失物之书》

每个大人心里都住着一个孩子；而每个小孩心里，都有个未来成人在静静等候。

——[爱尔兰]约翰·康诺利《失物之书》

《失物之书》是今年来读过的书里特别的一册。特别之处一是很久以来已未读过外国书，尤其是外国的故事书，因为总觉得多少有种隔膜，而其中由望文生义的生涩译笔造成的隔膜更令我望而却步；二是偶然斗胆翻读以后，即为其文意之美所吸引，更为其温情蕴籍所感动，这种吸引与感动都因久违而显意外，令我对生命中的美好遇见更觉感恩。

《失物之书》的主人公戴维在故事的开篇是个12岁的孩子，他的妈妈在那一年得了重病，“夺去她生命的疾病，那个偷偷摸摸的坏东西，在身体里面逐渐侵蚀她，慢慢耗掉她体内的光”。“男孩渐渐害怕了”，“做了他能做的一切”。“他祈祷。他尽量表现好一点，那样他就不用为他犯的错而受到惩罚”。“他发明一套例行规定，尽其可能地按照那套规定行事，因为他相信，妈妈的命运和他的行为联系在一起”——“单数糟，双数好，所以她无论做什么都要双数……”。可是，尽管他小心翼翼，“即使那些不停不休重复着的规定，也不能够使她活下来”。“这是一个没有善恶报应的世界。戴维越想到这些，就越不想成为这个世界的一部分”。

戴维在幼年时听妈妈讲过那些“古老的故事：神话，传说，童话，里面有城堡、寻宝和危险而会说话的动物”。妈妈给他买过不少这样的书。戴维是个喜欢读书的孩子。在妈妈“被疾病带走以前”，“他常常会轻轻走进妈妈读书的房间，微笑着跟她打个招呼，然后在旁边坐下，沉浸在他自己的书中，如此，尽管他们各自沉溺于单独的世界里，却分享着同样的时间和空间”。“妈妈的病将两个人都带回他的幼年时期，只是角色发生了转变”，她会叫他大声念那些古老的故事给她听。妈妈曾说“故事是活的。它们和人，和猫、狗活着的方式不一样。人活着，不论你在意还是不在意；而狗会使劲儿引起你的注意，如果你没有对它十分留意的话。猫呢，如果它们乐意，很善于假装人根本不存在。”“可故事就不同，它们活在讲述中。假如没有被人类的声音大声朗读过，没有被一双睁得大大的眼睛在毯子下面随着手电筒的光追寻过，它们在我们这个世界就不算真正地活过。它们象鸟嘴里的种子，只等掉落土中，或是写在纸上的歌谱，渴望乐器将它们从作品变成活生生的存在。它们静悄悄的，希望有机会露面。一旦有人开始读它们，它们就能带来变化。它们能在想像中生根，能改变读它们的人。故事想要被阅读，它们需要被阅读，这就是它们拼命从它们的世界来到我们的世界的原因。它们希望我们赋予它们生命”。妈妈说“古老的传说与我们平行并存”“这些故事非常古老，跟人类一样古老，而它们之所以流传至今，是因为它们真的非常有力量。这是一些被束之高阁很久之后仍会在你脑中回响的书，它们既是对现实的逃避，又是一种可供选择的现实。如此古老而又奇特的是，它们得到一种独立于由它们占据的书页之外的存在”。妈妈说“故事，童话，以及它们支配我们、我们同样控制它们的那种力量”。

戴维的爸爸再婚了。尽管继母罗斯主动亲近他、爱护他、迁就他，可戴维认为她侵入了他和爸爸的生活，心里生出了憎恶。后来，有了小弟弟乔治，戴维认为他抢走了爸爸的爱，心里生出了嫉妒。他把自己封闭在书里，听书们在说话。这时，扭曲人出现了。戴维听到妈妈在另一个世界向他呼救，他想救回妈妈，抢回爸爸。他穿越荒园墙上的裂缝，经过一棵大树的树洞，进入那“另一个世界”，一个有着城堡、国王、骑士、守林人、恶搞侏儒、白雪公主和小矮人、女巫、狼人路普和哈比女妖等会说话的吃人野兽的世界，一个属于那些古老传说和童话的世界。这个世界“被一种奇怪的半亮不亮的光照着”，“已经很久没有真正见到太阳了”。

男孩首先遇见了守林人，他是幸运的。守林人要带男孩去见国王，因为国王有一本《失物之书》，可以解答妈妈声音的来历，可以帮助他回到自己的世界。寻找答案的道路扑朔迷离危机四伏。狼人路普（小红帽诱惑大灰狼后，产下的后代）和他的狼军想吃掉男孩，杀死国王，称霸那个世界。守林人保护着戴维，与狼人战斗，陷身狼阵。戴维智胜恶搞侏儒，只身继续上路。他遇见了被粗野丑陋的白雪公主压迫奴役的七个小矮人。他运用智慧和勇气战胜了残杀生灵的女猎手。这些经历丰富着戴维，男孩一边走一边成长。他碰上了在寻找失踪好友的骑士罗兰，他们结伴同行，一道帮助村民杀死了恐怖的林中怪兽，在并肩战斗中懂得了友谊。他们来到荆棘堡，罗兰知道了好友的下落，为爱和忠诚献出了生命；戴维探明了妈妈声音的秘密，在罗兰的帮助下杀死了阴险嗜血的女巫。最终，戴维来到了国王的城堡。这时的戴维已不是刚进入这个世界时那个偏狭怨怒的小男孩，而是内心充满着爱和勇气、懂得宽容与体谅的赤子。他揭穿了扭曲人的诡谲伎俩，识破了国王的自私卑琐和《失物之书》的秘密，战胜了面对威胁的恐惧和荣华的诱惑，坚守住了内心的赤诚，而那一刻扭曲人、国王、狼军与所有的恶魔便一起灰飞烟灭。笼罩世界的雾霭也随之散尽，太阳出来了，一派光明天地。守林人死里逃生兼程赶来了，他看护着戴维穿越来时的大树，回到自己的世界。醒来的戴维看到一直守护在床畔的罗斯，握着她的手，对她说：对不起。

书的最末一章用精简的笔墨概述了我们的主人公戴维的一生，笔调冷峻，字字锥心。重回世界的戴维关心父亲和罗斯，爱护乔治，尽管后来父亲和罗斯离婚了，“大人们常会做这种事”，“两人都没有再成家”，但依然保持着温情的关系。戴维32岁时，父亲死在钓鱼的溪边；接下来，乔治参军，战死在遥远的东方战场；再后来，罗斯也病死了。期间，戴维曾成家，娶了一个“黑发碧眼的女子”爱莉森，可她在生育时随同他们的儿子小乔治一起去世了。如扭曲人在诡计未能得逞而发出的诅咒般的预言“你所在乎的那些人——爱人、孩子——会倒在路旁，你的爱也无法拯救他们”那样。戴维平静地面对并接受了这一切。他“没有再婚，再也没要过孩子”，“后来成了一个作家，写了一本书，他把它命名为《失物之书》”，如我们所捧读的这样。他给阅读这本书的孩子们解释，“故事渴望被讲述，书渴望被阅读，他们需要了解的一切事情——生活中的，他写的那个世界中的，还有他们能够想像的国度和疆界中的——都在书中”。戴维老了，病了，“当他呼吸越来越短促，眼里的光开始暗淡的时候”，他又进入那花园的墙洞，来到那个他离开时已变得美好的世界，那里守林人在等他，还有一个黑发碧眼的女人怀抱一个刚刚出世的男婴，“黑暗中，戴维闭上眼睛，一切失去的都又找回来了”。

口拙语迟，不善于讲故事，转述这个曲折离奇的故事更显力不从心。但因为感动于这个故事，便不免勉为其难地想要抒发自己的一些感受。这个故事可以看作童话的，但她更是寓言，我想她寓意了一个人，或者更确切地说一个男人成长以及生活的历程。

故事发生的时空背景是二战期间的英国伦敦，纳粹飞机的日夜轰炸、父亲作为数学家参与破译密码的繁忙而神秘的工作，对于刚刚失去母亲的男孩戴维来说，这是个恐怖、冷漠而荒诞的世界，他由敏感而孤僻，由自我而狭隘，由误解而怨怒，由自私而嫉妒。“他越不越不想成为这个世界的一部分”，而扭曲人出现了，在他的魔法下，戴维进入了另一个世界。

恐怖、冷漠和荒诞是我们所处世界的真实一面。为此而任由自己的误解、自私造成的孤僻、狭隘、怨怒、嫉妒等等恶魔，便是扭曲人。由他控制的心灵，便是那个见不到太阳的昏暝世界。他时而威逼，时而利诱，妄图使我们出卖灵魂，成为他的傀儡，做这个阴暗世界的国王。故事里的国王便是这样，他出卖灵魂，背弃信赖他的人，虚伪而猥琐，惶恐地度过阴暗的一生，最终唯期以死得到解脱，好回到他的《失物之书》里记录的、他曾有过的而被他失去的纯真美好中。男孩戴维很可能也会这样，因为嫉恨而牺牲乔治，同时也放弃自己的灵魂，迷失在混沌的世界里，成为行尸走肉。幸运的是，他遇到了守林人。守林人寓意着我们的父亲。他慈爱、勇敢、坚强和无私，他保护并以自己的言行为榜样，引导着戴维坚守正义，不畏***，走上寻找光明的成长之路。戴维从守林人身上学到了敢面对、不放弃、勇于担当，学到了对亲人与弱者的爱、同情、牺牲与奉献。在路上，戴维又遇到骑士罗兰，他们由生疏到了解，成为并肩战斗的挚友。罗兰于是寓意着友情，寓意着朋友间的宽容、友爱、信任和忠诚。戴维从罗兰那里学到了对他人的包容，对爱人的忠贞，对友人的信赖。戴维在这亲情与友情的守护与陪伴下，发挥学到的爱和勇气，运用知识与智慧，一路战胜了威胁与恐惧，抵御了欺骗与诱惑，超越了自己的狭隘偏执、自私嫉妒，找回并坚守了赤子之心，成长为一个赤诚的男子汉。

成长的经历溶于戴维的血液，塑造出他的生命。至于此后亲人故去、妻子夭亡，人生的苍凉与命运的惨淡，都能从容面对，平静接受。因为，“一生的光阴也不过是一瞬，而每个人都有自己的梦中天堂”，在那儿，一切失去的都将回来。

故事讲述者——爱尔兰作家约翰·康诺利善写惊悚，有“爱尔兰惊悚大师”之誉，这在故事的讲述中也可见一斑，比如扭曲人的出现、小红帽的真面目、女猎手的冷血、女巫的凶狡等等，都令人不寒而栗，毛骨悚然。惊悚之外，故事讲述的口吻冷峻，词句华丽，气氛阴晦，但细心倾听，会感受到故事和讲述者内在的平静与温暖，并为这种平静与温暖悄悄吸引，深深打动。

这种平静与温暖源于何处呢？我想作者给我们讲述的戴维的故事，或许即是他个人的故事。戴维的爱好——他与书的关系，戴维对世界的看法，戴维身心成长的历程，即是他个人的生命写照。而戴维面对命运的态度和“只身打马过草原”般的人生终局，也即是作者本人看待人生审视生死的价值取向。于是，他写下戴维的故事，便如看着一个纯真的男孩儿远远走来，一路成长，在经过自己时与自己重合，然后目送他远去，直到他踯躅的背影溶入视线尽头的天空。他的目光，平静而温暖。而我们为之吸引为之感动，或许即是作为与他大体的同龄人（作者生于1969年），也从戴维或是他的故事里，看到了自己的影子，童年的欢乐与哀伤，成长的跌扑与收获。

若说瑕疵，即是故事在讲述的承接期节奏稍稍有失均衡，或是略显多余的延宕，或是微有匆忙的急就，然而这对于一个较长的故事来说是不可避免的现象。而进入故事的转合期时，作者对节奏的控制相当巧妙而到位，体现了他高超的功力，令故事深沉和婉，而我们听来尤感余音不绝。若说缺憾，即是作者讲到了于一个男人的成长不可或缺的亲情与友情，但对同样影响至大至远的爱情与家庭却着墨不多，一带而过。当然故事中戴维还是个少年；作为背景，也讲到了爸爸和妈妈的家庭生活，讲到了爸爸与罗斯的结合与分手；作为对戴维人生的交待，也讲到了他成人后的娶妻生子，但旋即失去，且再未接续。或许，这一方面表现了作者认为爱情是一个男人成长过程中自然的衍生物；另一方面也表达了他对爱情获取与家庭维系不可捉摸、难以把握的困惑。

故事译笔轻灵淡远，幽雅隽永，完美转达了故事的氛围，阐发了作者的意旨。同时，也可体会其译著过程中注入的深情，足以想见译者对故事的倾心与共鸣，而其为此译作专取的笔名“安之”也反映出故事于其的感悟，以及其之后以风清云淡面对人生起落的期许。书的装帧相当别致，封面与插图黑暗、华丽、神秘，吻合并烘托了故事的意蕴，共同营造出扑朔迷离的哥特之美。

所有的经历都不是负担。经历溶于我们的血液，成为我们的生命和力量。如果足够敏感和勇敢，就可以自由生活地多个不同的时空里。

从阴森、残酷、华丽中突围而出，怀抱赤子之心，人生会对你我温柔相待。